过期拥抱

@阅和

食魂惊梦

#文祺




七月十五那天晚上突然燃起一场山火,我遥遥地望着火光,蓝色的莹莹的水从那当中倏忽蔓延开来。我盯着这条蜿蜒到我脚下的诡异的路,下意识要撒开丫子往家跑,可是我仿佛被定住了,浑身上下竟是一点也动弹不得。


叮铃、叮铃。


一双雪白的靴子踩上这条河。他的脸好似纸糊的,红艳艳的唇,单薄的眼皮,手里还举着雪白的灯笼,灯笼上缀着发出脆响的铃铛。我犹疑地掐上自己的胳膊,才发现这一切不是梦。


“小孩。”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亮亮的。说不出哪里异样的面容上出现一个笑容,我描述不出来,漂亮、温和,却让人冷嗖嗖的。


我即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应声,僵直着身体同他对视。没过多久,他走到了我的面前,有些新奇地在我身边绕了几圈,“你能看见我。”


他似乎很开心,笑得连眉毛都是弯弯的。我心里发毛,但是看那串随着他的笑容晃动的铃铛,又觉得痒痒的,像有人在挠我脚底板。




他一开始只出现在夜里。那天下了场暴雨,窗户摇摇晃晃,好像破了帆的渔船。爹娘宠我,我盖着全家最厚最不透风的被子,却仍是冻得打冷颤。我蜷着冰冷的脚趾,将它们往自己小腿上贴,被子不够长,踹了两下我的右脚脚踝露了出来。突然,一只黏腻腻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为什么是黏腻腻的我讲不清,也许是出了很多汗,也许是淌了满手血。


是他。我向下望去,果然,有个瘦削的男孩正仰面躺在地上。他抓着我的脚,他的脚却也像被什么抓住了。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看,才发现那是一块平安锁。


我们家穷得叮当响,哪里有平安锁这样的贵重物什。我不知道它值几个钱,但知道拾起它来我们家就能吃上猪肉。什么男孩什么鬼怪我都顾不上了,只伸手去拿那块金色的平安锁。忽然,那只抓在我脚踝的冰凉的手移开了,啪地一声打到我的手背,好疼,应该是红了。


“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吗就要碰!”他训斥我道,我愣愣地看向他,他不是鬼吗,怎么还能碰到我,和我嘎婆给我讲的故事不一样。但我平白被人打了手背,不由得恼怒,“这锁在我家地上,怎么碰不得?它能是干什么的?”


我看见他皱了皱眉,脸色也不太好,“这是用来压你床下的小鬼的,你天生八字轻,容易招鬼,”他软了语气,“你别动它,我专门给你寻来的。”


“你是谁?到底是人是鬼?”我指着平安锁,“它连你也锁住了,你也是鬼咯?”他点头,我又问为什么帮我。


他坐在地上,略长的头发垂到脖子,发尾卷翘得像青鸾的尾羽。屋子里很黑,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只依稀见得他的脊背骨节嶙峋,好像剥了皮的龙。他的衣服宽大,几乎整个人都被包裹在粗麻衣衫里。


“因为你救过我。”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圆,“灯笼、那个白色灯笼。”


我记得,七月十五那天我第一次见他,他就提着那白色灯笼,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说灯笼是我给他的。我仔细想着,果真是有这么一档事,只是时间太久远已经很是模糊了。五岁那年的七月十五,嘎婆背着我上山给我嘎公上坟,山坳里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嘎婆走得颤颤巍巍,隐约还能听到树叶的簌簌声。


我年纪太小,害怕地抓着嘎婆后背的布料,嘎婆就将手上的灯笼举给我,“幺儿,你举着吧。”然而没过多久,远处的山便被血色的火光染红,我怔住了,至今仍认为那是我的一场梦。嘎婆喃喃了句什么我没听懂,可那火眼看越烧越近,我焦急地拍打着嘎婆的后背,跑啊!跑啊!


夜走鬼,是夜走鬼。嘎婆干枯的嗓子里挤出这几个字,发出木头倾轧般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开始跑,佝偻的身体不堪重负,我闹着要下来,她似乎没有听到。


奔跑间手中的灯笼不见了,我下意识转头,却发现那火竟直直冲向我的面门!没有温度,那是没有温度的冷的火,张牙舞爪的仿若巨兽,而那小小的灯笼恐怕早就被吞噬殆尽。


我不知何时晕了过去,再醒来就见嘎婆躺在床上,脸皮儿上好像抹了锅炉灰一般,死寂。睁开眼睛嘴里不停道,夜走鬼、夜走鬼,又喊我的名字,耀文。爹娘说她疯了,很快就要去找我嘎公了,我却没由来地心慌。我问老汉儿昨夜有没有见到山火,老汉儿说我莫不是也被嘎婆带疯了。


嘎婆走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她眼角的坑洼里注入一滴浑浊的泪。她喊我耀文,我就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我有灾,一会儿说我会平安。她说夜走鬼会把我生吞活剥,我大抵是活不过十八岁,但是——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宛如被掐住脖颈的鹅。


老汉儿把我拉到一旁,嘟囔着死老太婆净说不吉利话,又拉着我的手摸了摸木头窗框。耀文,你不要信,你嘎婆疯了,疯了的人说话不能当真的。


可嘎婆分明是最疼我的人。


我晃了半天神,他就坐在地上看着我。半晌,他扣住我的手,“你救了我,灯笼上有生人气息,替我挡了山火。”


他同我讲,他叫马嘉祺,我五岁那年他刚死,匆匆赶上百鬼夜行。那是百年来最滔天的火,若不是我那阴差阳错的灯笼,他一个小鬼恐怕要被烧得魂飞魄散。


马嘉祺仰头,我才注意到他的面容不算成熟,应该是停留在了死时那一刻,约摸十五六岁,刚刚长出棱角的年纪。我明知道加上他死后游荡的这十多年,他肯定比我大上不少,可此时此刻还是颇为微妙地心软了。


“那灯笼呢?”我问,“哪去了?”


他指了指平安锁,做了个手势,我见嘎婆做过,是祈求平安的意思。“用来换了这锁。”他看上去有些伤心,想必是舍不得救他一命的灯笼。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的灯笼换来平安锁帮我压小鬼,但我依旧很是感动,“既然如此,我给你再做一个吧。”


他顿了片刻,点头。我猜是因为我现在做的灯笼并没有什么特别功效了,算了,只当答谢他一直记挂着我。


转天早上,我依着记忆里嘎婆的动作做了个灯笼,这回是红色的。老汉儿问我不年不节的做什么灯笼,我就晃荡着两条腿,唔,我要送给一个人。


错了,一只鬼。


做出来的灯笼有点歪,我捏着灯笼有点犹豫,要不要做个好看些的,还是等马嘉祺来了看他满不满意,如果不满意我再重做。


晚上睡觉前,我把灯笼摆在床头,里面幽幽燃着一簇火,映得屋子红彤彤的。我闭上眼睛,等待他的出现,半晌,我泄气地坐起来去瞧床下,用脚扒拉那块平安锁,“喂,马嘉祺。”


没人答我。我恼了,这人怎么这样,说好了给他做灯笼,辛辛苦苦做完他却不知道哪去了。我躺下了,侧躺在床上,盯着灯笼里燃烧的火。


两天后我要去给嘎公嘎婆上坟,他俩埋在了一块,山里,有树有草有花。我托了丁年哥转告私塾先生我的去处,接着带上装满点心和酒的背篓就往山里去了。走之前丁年哥问我为什么白天上坟,一般不都是晚上吗。我摇头,晚上不得行,被我爹娘晓得了要挨打。


丁年哥说,我儿豁哟,你爹娘那么疼你,怎么会打你。


我啷个晓得,我答,我爹娘就是不让我去给嘎公嘎婆上坟,他们自己也不去嘞。


我嘎婆是村里有名的神婆,其实倒也不至于说神,总之有点子邪乎劲儿,大家都挺信她的。但是她死得太突然也太仓促,村里有传言说她窥了天道,怕是遭天谴了,于是没人祭她。


说是坟,实际是两个土堆堆,前面插两块木牌,就是我嘎公嘎婆睡觉的地方了。我在嘎婆牌子前面摆了两碟玫瑰糕,这玩意齁甜,但她爱吃。又在嘎公牌子前面摆了坛酒,我陪他喝了点。


我心里说不出的苦,嘎公走得早,但依稀记得三四岁时疼我得紧,更不要说一手带大我的嘎婆。就在这时,我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花香,旋即感觉到后颈被捏了捏,那手很凉,我知道是他。


他捧了满怀的白色野花,花开得正好,洁白的小小的花瓣衬他,漂亮的下颚、眼角,还有被风肆意吹乱的头发。他像个少年,我的意思是,他像个活着的奔跑在田野里的少年。


“马嘉祺,你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他道,“怎么了?”


“我能看见你,为什么看不到我嘎公嘎婆?”


“这个……”马嘉祺迟疑了一会儿,“跨过这座山,我本是要投胎去的。只是山火灭后,我拎着灯笼,过不了鬼门关了。你嘎公嘎婆若是执念不深,想必此刻已经喝下孟婆汤,投胎去了。”


“所以那灯笼害了你。”


“怎么会,”他伸手揉我的头发,明明我十七岁就要十八,在他眼里我好像还是个半大孩子,“耀文,没有你我早就消失了呀。”


“你投不了胎,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我抬头看他,日头很大,忍不住眯了眯眼。


马嘉祺抱着那捧花,低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拨了拨,然后把它们放到那两块牌子前面。他想了想,“一开始我很弱,经常挨其他小鬼打,过了几年强一点了,我就打回去。”


“等到能随意走动了,一直在找你。”


我翘了翘嘴角,拉住他宽大的衣袖,“这么说你不是鬼,是我的守护神。”


他用那双冰冰凉的手牵起我的,我就反手把他的手握得更紧,拢着他的手指到我的嘴边,哈了口热气。他的耳朵红了,指尖也泛起粉色。我觉得好玩,就问,“是不是不凉了?”


他笑了,我觉得他一定在笑我傻瓜。他明明是鬼啊,怎么可能不凉。




后来他经常白天出现,跟在我身后去私塾念书,或是去村里的铁匠铺帮忙。我没同他讲过,我是为了攒钱打一块平安锁,给他的。


他跟在我身后,依旧穿着那双白色靴子,只是手里拎的变成了红色灯笼。旁人瞧不见他,他也常常搞些恶作剧,比如冲别人扔个石子云云。然而许是有他在阴气重了些,我周围人竟频频生病、摔倒,还有莫名其妙断了骨头的,唯独我安然无恙。他们说,我也像我嘎婆一样,邪性得很。


我问马嘉祺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半天才道,我本就爱招小鬼,再加上有他在阴气太重,怕是容易出现小鬼作乱。


好吧,我说。他还在看着我,我就问怎么了,又突然明白了,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把你丢下的。


好亲昵的话,我兀自在舌尖咀嚼。他问,你不怕身边的朋友出事吗?我就笑道,现在哪里还有人愿意当我的朋友,马嘉祺,我可只有你了。


临近我的十八岁生辰,爹娘提出要请几个我的朋友来家吃饭,我拒绝了,因为我的朋友早就不跟我来往了。九月二十三正日子,我同爹娘吃了顿好的,有肉,我悄悄藏了一块。待爹娘都睡了,临近子时,我从床上爬起来在餐桌上摆了两只碗,把那块肉夹进我对面的碗里。


多少个时辰过去我忘了,只记得我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等他时很冷,原来是已经入秋了。太阳升起,我僵硬地站了起来,就着眼泪把饭扒进自己嘴里。阳光太刺眼了,就像我给嘎公嘎婆上坟的那天一样,只是这次马嘉祺不在我身边。


“马嘉祺,”我对着空气喊他的名字,“我再也不想一个人过生辰了。都怪你,马嘉祺,你以后再也不要缠着我了。”


后来的后来,我的口中塞满凉透的白米饭,渴望回到十八岁生辰那天。因为如果我知道他能听见,如果我知道他把我的话当了真,如果我知道他那天晚上去做了什么,我一定不会这样说。因为如果我能回到十八岁生辰那天,我会先杀掉本不应该活过十八岁的自己。




他再次出现是在夜里,他像那次一样抓住我的脚踝,只是他的掌心柔软温暖,令我忍不住惊愕。我几乎是立刻坐了起来,面对他苍白的面容。是的,他的面庞苍白,但很快显出生人的皮肤光晕,好像从画里走了出来。


强烈的不安笼罩了我,我握着他的手,喊马嘉祺,你怎么了。我的声音居然如此颤抖,颤抖到让马嘉祺发笑,他一定是在笑我大惊小怪——我在欺骗自己,因为我的脊背很快布满冷汗。


他凭空变出了一个白色灯笼,我一眼认出那是我嘎婆做的,当年那个白色灯笼。我下意识摸上脖颈,平安锁分明还挂在我脖子上!我抓住他的手,“马嘉祺,马嘉祺,这灯笼哪来的?”


他看上去很开心,把灯笼安安稳稳地放在我的床头,“换的。”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指尖消失了,只剩光秃秃的手掌。我一把扣住他的肩膀,“马嘉祺!拿什么换的?”我的心脏在抽搐、痉挛,刹那间脑海中茫然与绝望混成一团巨响,“马嘉祺,你说话。”


马嘉祺笑了,“拿我的阴寿,耀文,你别担心,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十三年前你用这灯笼救了你,请你允许我——”他的声音渐弱,朦胧中,我撕心裂肺地拽着他宽大的衣袖,试图摸一摸他的脸颊。可是还未等我碰到他,他的脸如扔进火盆的纸钱一般寸寸化为乌有。接着,寂静的空气里回响着他人生——应该是此生此世、生生世世的最后一句话,


“请你允许我救你。”


我从床头的木柜里取出我昨日刚攒够钱打出来的平安锁,紧紧贴上了我脖子这块。冰冷的金属碰撞发出牙酸的声音,我开始流泪,从夜里到白天,直到天光大亮,我身旁的白色灯笼不再亮。




“后来呢?”坐在我面前这位年轻女子如是问道。


我低头看着自己被岁月侵蚀的斑驳手背,抬起眼睛对上那双丹凤眼,她有一对薄薄的眼皮,让我想起那张永远停留在十六岁的年轻脸庞。


“后来我无数次忆起五岁的那个夜晚,忆起那个据他所说救他于山火的夜晚。我问自己:是我做错了,还是上天故意戏弄我们?


“他太傻了,傻到我救他一次,他要救我千千万万次;傻到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他每每看向我,便是救了我一次。


“每逢七月骤雨,我痛哭流涕,因为我爱的人全部死在这一天。无数次,我又无数次忆起嘎婆咽气的前一刻,她的嘴唇颤动。接着,我从梦中惊醒,终于听懂了她死前——可能是因为我也差不多了——她想对我说:


“耀文,你大抵是活不过十八岁,可是有人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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