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拥抱

@阅和

败犬

#文祺




马嘉祺站在车前点了根烟咬上,面容冷冽像北风铸成的一把刺刀,额前发丝梳到脑后,西服熨帖整洁,西装裤被猎猎吹动,勾勒出修长清癯的身形。


“马总——”何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他身边,猪头脸附赠鼻涕两行,精心整理过的头发也散乱了,“让您久等了!对不住马总!”他赔上一张笑脸,“我手底下有人闹事,妈的小兔崽子,骨头硬得,闹得我这儿好几天不得安生了。”


“没事。”马嘉祺极浅地冲他笑了笑,烟堪堪燃烧完半支,他夹在手上,好像落在手背的玻璃花。话虽如是讲,熟悉马嘉祺的人都知道这单何晋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毕竟马嘉祺是何许人也,十九岁海外商学院辍学,以雷霆手腕挽救马氏集团颓势。没人知道他年轻至此,是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在啖人血肉的商战中胜出,他只会温温吞吞道,运气罢了。


马嘉祺一根烟未抽完,何晋知道这事不似马嘉祺说的轻巧过去,颤颤巍巍递上第二根烟。马嘉祺垂眸,鸦青色睫毛遮住一半神色,让何晋脊背发寒,旋即听到马嘉祺那把好嗓子,“不抽咯,再抽又要咳嗽。”


何晋心凉半截,一边在前引路一边绞尽脑汁。终于,到了包厢,他冲旁边手下吩咐几句,手下听完神情有片刻愣怔,旋即是如释重负。


耽误了半分钟,马嘉祺已在翘着二郎腿看合同,没刻意摆谱,可何晋不得不感叹他周身气度哪里是落魄马氏的小儿子——不能说落魄,马氏在马嘉祺手里改头换面,现在比重获荣光更甚,隐隐有业界龙头趋势了。


场面一度低至零点,不小的环境内只剩纸张翻动的声音,中央空调嗡嗡地运行着,烘出何晋一身冷汗。敲门声响起,何晋如蒙大赦,赶紧把锁链接了过来。金属碰撞,马嘉祺抬起头来,重重一顿。


他以为是只狼狗之类的畜生,哪想到是个活生生的人,半大少年,大概十六七岁。脖颈淤血恐怖,被项圈牢牢箍住,脸上更是青青紫紫,身上穿的黑色T恤也满是尘土和未干的血迹,马嘉祺怀疑会往下滴血。


少年不动,何晋骂了句难听的,要踹。马嘉祺适时出声,“何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马总,您有所不知,我迟到全是因为这狗娘养的。这小子是我从黑市淘来的,能打是真能打,不服管也是真不服管,狼种。这不,今天又给我搅了个天翻地覆,上了项圈才安生点。”


马嘉祺略略皱眉,但很快恢复平静,不接茬,“还有何老板您管不了的人?”


少年一直低着头,姿态蜷曲却并不瑟缩,手长脚长,却格外瘦削。


突然,少年抬起头迎上马嘉祺的目光,黑夜中一闪而过的微弱光亮,真是狼崽子。紧接着,马嘉祺看清了他的脸,属于那种很正的港风帅哥,模样倒是出乎意料。


“您这就太抬举我了,跟您相比,我哪里有什么管人的功夫?”


“何老板要把你卖给我,你同意吗?”马嘉祺晾了何晋,直接看向少年。


“我……”少年嗓子沙哑,咳嗽两声,“同意。”


得到毫不犹豫的回答,马嘉祺的手指在臂弯里慢慢敲着,侧头看着何晋,端的还是那副温和却不咸不淡的样子,“这孩子可不够机灵,还以为我是活菩萨呢。”


“哪能呢?您本就是善人。”何晋自然捧着马嘉祺说话。


“合同我看完了,我也不跟何老板虚头巴脑的。”马嘉祺把合同往桌上一摔,“这点利润,打发谁呢?李鸿成介绍你给我的时候可没说我要做赔本的生意呀?”他瞥了眼正低头降低存在感的少年,“都不够我家狗吃一顿呢,不是吗?”


李鸿成是给他俩牵线搭桥的中间人,马嘉祺的干姐夫,至于马嘉祺的干姐,便是黑白通吃的罗大小姐罗子燕。何晋手底下主要是黑色产业,打黑拳也开赌场,搬出李鸿成的名头最管用。显然,提起李鸿成,何晋额上水光淋漓,“不敢!不敢!马总!”


老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但就道上对马嘉祺的评价来看,马嘉祺绝对是笑面虎那类睚眦必报的,若是不成,他何晋以后就要与罗大小姐为敌!其间利害,何晋明白。于是仅略一思考,“马总,我再让您三个点,您知道,三个点已经……”


“四个。”


何晋肉疼,可也只得道,“是,马总,再让您四个点。”


他赔笑着把铁链递到马嘉祺手上,不忘在少年肩膀用力一拧,少年闷哼一声。


马嘉祺接了,“这孩子还算对我心思,手边正好缺条听话的狗。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也不为难您了,不然我的规矩您是知道的。”


何晋腹诽,这还不叫为难他,马嘉祺嘴一张一合可是差点把他整个项目的利润都要走。要知道,放高利贷是走在刀尖上的产业,他和马嘉祺合作说到底只是求个保护伞,以免日后太岁头上动土,哪想到第一天就花钱消灾了。


把刘耀文送出去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毕竟刘耀文是真能打,要是调教好了应该是条好狗。


少年,也就是刘耀文,此时此刻正跟在马嘉祺身后,连夜的高烧几乎令他的头脑昏沉,脚步轻飘飘,十分钟前他的那句同意,不过是最后的求生豪赌。他在赌,马嘉祺对他比何晋对他好。


可能性不大,他清楚,因为马嘉祺是个何晋都怕的狠角色。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刘耀文,今年十八了。”


马嘉祺转头,“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小孩咯?”他的目光没停留太久,“你孤注一掷跟了我,鲁莽,不是小孩是什么?”


刘耀文跟马嘉祺上了车,他怕马嘉祺不悦,就哪里也没碰,规规矩矩地坐在后座,马嘉祺坐到了他另一边。车子发动了,车载音响里播着郭顶的《保留》:“给我 一整个拥抱 好让我不至于 太潦倒”“在不同的遭遇里我发现你的瞬间 有种不可言说的温柔直觉”。


车要进隧道了,最后一点昏黄路灯照亮马嘉祺的上半张脸。刘耀文侧头看着他,橘色绸缎在他平静的面容演绎落日,柔软得像患了一场经久未歇的高热,烫得颊侧也染上火焰般的余韵。


刘耀文道:“不是孤注一掷,是我相信直觉。”




马嘉祺是被吵醒的,他一向浅眠且警惕性强。听到房间外不轻的脚步声,他猜是刘耀文,但还是起床一探究竟。


他推门,那黑影明显下意识颤抖,他怔了片刻,“刘耀文,你在做什么?”


刘耀文的腰身弓起,像一只亮出利爪的狼,听到马嘉祺的声音才慢慢放松下来。他的嗓子很痛,半天没找到自己的声音,“想……喝水。”


马嘉祺开了灯,暖调的灯光刹那间笼罩了刘耀文,也照亮了刘耀文苍白的脸色。锁链已经被摘去,但因为马嘉祺不甚上心,项圈还留在刘耀文脖颈,下面血色的痕迹骇人,令马嘉祺也不住皱起眉头。


“过来。”马嘉祺冲刘耀文招手。刘耀文乖乖走到他面前,他的手勾在项圈上,却一时不着急解开,“虽然你戴着很好看,但你以后不必再当狗,我没兴趣把人作畜生使。”他的手指在刘耀文灼热的皮肤贴了贴,“伤口发炎了?”


刘耀文嗯了一声。


“杯在头顶的橱柜左边,你右手边那个是直饮水龙头,客厅茶几底下有药箱。给你三天养好伤病,第四天早晨搬去员工宿舍。”马嘉祺将他的项圈握在手里,“有问题吗?”


“有问题,”刘耀文似乎很久没说过大段的话,需要些时间组织语言,“我不摘,当狗,能住在这就行。”


马嘉祺从未被人以这样直白的方式忤逆,他神色淡了几分,“不想死就学会听话,好吗,乖孩子?”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乖孩子,我不听话,我也不怕死。”


刘耀文低声道:“你把我捡回来,我就跟着你。你拿我当什么,我不在意。”


马嘉祺沉默地对上他的眼睛,他不能理解刘耀文的行事逻辑,当然,大部分时间马总也不需要在意小人物的所思所感。他只要拨个电话,哪怕是深夜,也有人把刘耀文从房子里拖走,不用两天,就能还他一条忠诚的鹰犬。


可他罕见地迟钝了,在凌晨两点五十八分,分针差两格打到罗马数字十二。他感受到少年气息如潮水重重拍打海岸,一呼一吸的频率让马嘉祺心烦,半晌也未能拿眼前天生反骨的少年怎样。也许是因为初见时那一秒怜悯,更有可能的是,他幼时的恐怖经历不允许他拿刘耀文开刀。


因为他看见刘耀文,就好像看见自己。


马嘉祺不想再与刘耀文僵持,转身准备回房间,手腕却被突然握住。


“狗不应该和主人一起睡吗?”


马嘉祺咬牙,不怒反笑,“好啊。”




鞭子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脊背,他蜷缩着身体几乎无法抬头,嘴里满是血的铁锈味。一双精致的手工皮鞋出现在他眼前,连带着西装裤的裤脚,他本能地颤抖起来,瘦到皮包骨的手抓住他视线内晃晃悠悠的裤脚。


“求您……”


“马嘉祺,你求谁?”


又是一鞭打在手臂,马嘉祺吃痛,手臂无力地垂在地上。那双皮鞋便轻轻抬起,再落下,漫不经心地踩在他手背上。


他稚气未脱的小脸骤然扭曲,他拼命想缩回自己的手,脸颊又真真切切挨了一巴掌。


“马嘉祺,我之前教过你什么你忘了吗?我的孩子,不许求人,不许喊疼——它们会害了你的命。”


马嘉祺被血糊了满嘴,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有粘稠的红色液体从嘴角流下。他眨眼,一下,两下,三下,方忍住眼泪。


“这次你任务完成得不好,太慢,不够狠,妇人之仁。所以我帮你完成了,你知道他的下场,对吗,我聪明的孩子?”


马嘉祺顿住了,很长时间里,他一动不动宛如一具冷透的尸体。他想起那个刚满五岁的孩子,像只圆头圆脑的小狗,笑起来眉眼弯弯,面容纯净,软绵绵地喊他哥哥。


他忍住全身上下五脏六腑快要移位的疼痛,白皙的脸庞沾满恐怖血迹,他的神色却显出格格不入的冷静。只有俯视他的男人知道,他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仿佛生命在飞速流逝,而现实也与之相差不远。


“我会杀了你。”


男人一愣,旋即畅快地笑了起来,“好呀,乖孩子,我这条命等着你取。”


视线里单调的红与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压抑。他艰难地喘着气,听觉却仿佛被完全剥夺,置身寂静荒野。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流下眼泪来。


十二岁的马嘉祺,不知何时变成了二十五岁的马嘉祺。


二十五岁的马嘉祺,每一块骨头的缝隙里都刻满那个男人的印记,从语言、动作,到性格、处事方式。这是他一生所有的恨,也是他一生洗脱不去的罪恶。


“马嘉祺……”


“马嘉祺。”


马嘉祺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刘耀文。刘耀文似乎是担心他,眼睛挨得极近,黑亮亮地闪。他动了动,才发现整个人都被刘耀文的胳膊扣住,动弹不得。他讨厌受制于人,大概是这样挑衅的行为太会尖锐地刺透他的温和伪装,露出峥嵘暗礁。于是用指节碰了下刘耀文,“松开。”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做噩梦了?梦见什么了?”


“关你什么事?”


“谁欺负你,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马嘉祺怔了怔,刘耀文低沉的声音和梦里稚嫩的童声重合,不得不说,他和刘耀文有过同样的想法。然后不住笑起来,仔细看也没有多少笑意,“法治社会,提打打杀杀的做什么?更何况也没人敢欺负我,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没听明白,我太笨了,但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刘耀文停了两秒,“非常多。而且我感觉我挺好的,不必担心。”


马嘉祺太阳穴疼,翻身下床点了根烟,没答复他。等到口中烟雾上升,模糊了刘耀文的脸,他问:“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闻言,刘耀文浑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他狼一般敏锐的直觉在提醒他,他的性命将由接下来的这句话决定。然而,他并没有过度思考,仅仅是略略让剧烈跳动的心脏缓了一瞬,


“没人教我,我想说就说了。”


马嘉祺审视的目光停在刘耀文漂亮的眼睛,接着,咬着烟不断缩小和刘耀文的距离。直到他们的鼻尖就快要碰到一起,刘耀文也没有丝毫躲闪的意图。


“你知道的,烟头差点就要捻在你脸上了。”


“我不知道。”


“嗯,你不知道。”马嘉祺退了半步,懒懒散散地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他的神经遗憾地在与尼古丁的斗争中失败,变得兴奋而麻木。同时,他的头脑显出种崩溃边缘的平静,甚至不断输送着一个荒谬的想法。


刘耀文是他的赎罪券。




刘耀文比马嘉祺提前醒来,身上的伤口有的溃烂有的浮肿,让他很难睡得安稳。


马嘉祺正躺在床的另一边,二人之间隔着楚河汉界。刘耀文看着马嘉祺,神情有些复杂,屡次的试探并没有使他获得更多信息,只能得出判断:马嘉祺对他着实不错。


他回想昨天晚上在车里,他和马嘉祺坐在车的后座,马嘉祺偏过头来跟他说话,突然一阵恍惚,紧接着是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那些记忆陌生到几乎可以认作是既视感作祟,可他曾丢失过部分记忆,不得不上心。


于是他耍了些卑劣手段,尽可能和马嘉祺增加接触,看看能不能旁敲侧击什么出来。当然,他想留在马嘉祺身边帮他做事是真的,做马嘉祺手里最利的刀、最会咬人的狗也挺好,至于听话,天方夜谭咯。


没过多久,马嘉祺醒了,见他瞪着天花板发愣,轻笑了下,“没事了就起来,发什么呆呢。”


日光柔软,照在马嘉祺脸上斑驳,他身着黑色睡衣,交叠的衣领下露出白皙皮肤。短暂地,他似乎收敛了周身的锐气和尖刺,不知是否是这样稀松平常又对刘耀文不太平常的场景作祟,刘耀文心里有些蠢蠢欲动。


马嘉祺说完也没管他,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刘耀文试着动弹了两下,忍不住偷偷倒吸冷气。他若无其事地下床,殊不知背后的鞭伤已经开裂渗血,在白T恤上晕染出大片红色。


马嘉祺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触目惊心。从床头柜上拿了包新的香烟,咬着没点燃,“诶。”


“怎么了?”刘耀文回头。


“伤口都崩开了,连个绷带都缠不好吗?”马嘉祺一边说一边打开抽屉,皱眉,在枕头边翻找,无果,“你偷我打火机了?”


“没偷,拿的。”


昨晚马嘉祺先入睡,他辗转反侧,刚翻个身,就听到马嘉祺开始咳嗽。刘耀文以为自己把他吵醒,瞬间不敢动弹,紧接着才发现马嘉祺根本没醒,看样子咳嗽是老毛病了。于是他起身,把打火机拿走,藏到搭在床头的外套口袋里。


马嘉祺冲他伸手,示意他把打火机还回来。刘耀文摆出一张无辜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只可爱的小狗,然后伸了脸过来,下巴正正好好落在马嘉祺的掌心。


逗狗似的挠了挠刘耀文的下巴,马嘉祺松唇,轻轻夹了香烟在指尖。刘耀文顿了一瞬,下一秒,他感受到微凉,像十二月的一片雪花。濡湿的烟嘴贴在他的唇珠上,淡淡烟草气味在口腔蔓延开来,隐约还有近在迟尺这人嘴里的薄荷牙膏味。


他抿唇将马嘉祺咬过的烟叼住,乖乖用上目线看马嘉祺。反正马嘉祺的皮囊够漂亮,内里并非如外表般冷硬到刀枪不入,既然托他的福捡了条命回来,心甘情愿装出被驯化的模样也未尝不可。


“哥。”刘耀文喊了马嘉祺一个单字。


“狗会这样叫主人吗?”


“那我叫你什么?”刘耀文眨着眼睛看他,“我想叫你哥。”


马嘉祺不语,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旋即悠悠站起身,端详了一会儿刘耀文的脸。虽然嘴角依旧有淤青,眉骨处也有道不长不短的痂,但不影响面前这小孩极富张力和侵略性的容貌,反而更添几分凌乱脆弱的美感。


从客厅取了药箱回来,刘耀文正在卫生间洗漱,马嘉祺就靠在门口的墙上等他。他能感受到刘耀文的不自在,不知道是因为他在场还是身上的伤一直在疼。


他起了点不单纯的心思。


好吧,其实若非刘耀文这张脸,他也不一定会允他睡在自己身边。毕竟他天生就是个gay,眼光又挑剔,难得有符合审美的人出现。


待到刘耀文收拾利索,马嘉祺已经把瓶瓶罐罐摊了一地,医用酒精、红药水、双氧水,此刻正拿起其中一瓶细细研究。刘耀文失笑,陪他一起坐在地毯上,“哥没给人包扎过?”


马嘉祺没说话,指了指衣服让他脱掉。


刘耀文的伤远比他想象中的严重,后背几乎遍布鞭痕,烫伤疤,他能看出那是烟头。有的留疤了,有的还翻着红肉溢血。马嘉祺又皱起眉头,自从遇到刘耀文,他皱眉的频率直线升高。


和刘耀文以为的金贵少爷不同,他曾经也在那些阴暗的糜骨之壤里苦苦求生过。他清楚那里的人下手有多狠,饶是这样,也忍不住因此感到心惊。是了,姿态摆得低些好过活,要是一味闹事,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后果。


但刘耀文的手段奏效了,在万分之一乘万分之一的概率中,何晋为了讨好他把刘耀文送给了他。如果他们定下的时间晚一小时,或是何晋处理刘耀文的时间少十分钟,大概都不是如今的结果。


而此时,刘耀文不知道马嘉祺在想什么,顺从地低着头等马嘉祺上药,手里摸着毛茸茸的地毯。


出乎刘耀文意料的是,马嘉祺擦药包扎的手法熟练,算得上迅速,棉签不轻不重地扫过皮肤。痛感是清晰的,可与之同样清晰的是马嘉祺很近的呼吸,温热地打在后背上。他整个人好像也被热浪紧紧包围着,一下一下拍打他锁死的窗,连带着全身的颤抖,说不清是痒意还是别的什么。


“怎么,疼?”


“嗯。”这是假话。因为疼是刘耀文最熟悉的感觉,然而眼下显然不是。


全部包扎好花了点工夫,刘耀文猜马嘉祺已经饥肠辘辘,提出要去买早餐回来。马嘉祺点头,正赶上电话响起,刘耀文识趣地走出房间。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哭喊,马嘉祺闻声停了片刻,“张妈?”


张妈是他家老宅的佣人,早年间跟着他母亲,母亲在他三岁那年去世后便专门侍候他父亲,至今仍是。他对张妈熟悉,这哭喊声不是张妈的,但也渗人得很。


“少爷,马先生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这次发病和上次只间隔四天。马先生刚刚不小心把小赵打伤,现在又……打碎了花瓶。我们不好阻拦,实在难办。您看您是过来一趟,还是……我们先送马先生去医院?”


“您不用理会他,劳驾带着其他人躲一躲。我马上到。”


他随手取了两件衣服换上,黑色风衣、马丁靴,神色匆忙,似乎不是要去见父亲,而是参加一场隆重的葬礼。


走到门口看见刘耀文正在系鞋带,他伸手想要指指屋里让刘耀文好好看家,伸到半空却是迟疑刹那。刘耀文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犹豫,问,“发生什么事了?”


“一点小事。”马嘉祺瞥了下他,改变想法,“你跟我走。”


坐上了车,刘耀文悄悄觑着马嘉祺的脸色,猜测是什么急又不急的事情,能令马嘉祺心情如此复杂。而马嘉祺此刻的脑海中并没有多少纠结或是惊异——


毕竟他父亲的病是他的手笔。


与豪门狗血小说南辕北辙,他们家的构成简单得可以:马父本不是马氏集团最佳继承人,上演了一出玄武门之变才成为马总,他的伯父们在分公司兢兢业业,半点表面功夫都不做,自然就少了庞大家族里的那些亲戚。而他母亲家中权势比马氏更甚,为下嫁到马氏和家中决裂,直到马母结婚七年后去世,就彻底失了联系。因此这家中常年就两人——他和父亲。


至于父亲在外那两个私生子,早在马嘉祺十九岁掌权那年就在他的监视之下,一直没容他们翻起风浪。


他和父亲的仇怨要追溯到很久之前,或许从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可见一斑,更遑论父亲对待三个儿子养蛊一般的教育。他从小就懂得一件事,优胜劣汰。说起来可笑,他如今的所谓铁血手段,不过是继承自父亲,且他比父亲聪明些,懂得伪装温和皮囊罢了。


马父身上的病,准确来说是毒,他从十六岁那年便吩咐张妈开始下,张妈对他言听计从,因为她儿子没考上大学,还要指望他施舍工作。不近人情的老雇主,和温柔和煦的未来继承人,该讨好哪个张妈当然明白。


马嘉祺回想起张妈神情犹疑,“少爷,您和您父亲……”她似乎想说父子没有隔夜仇云云,又想到幼时遍体鳞伤的他,心有不忍,“您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


父亲杀死那个无辜的孩子时就该知道,他们之间只有生死才算结局。那个小孩,他是少年时期的马嘉祺唯一的柔软,是他一腔天真,更是他在血河之外感受到有关人生的全部词汇。


是他害了他。


想到这里,马嘉祺的头传来阵阵疼痛,但他没有显露一丝一毫,大概是害怕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睛。天知道,他多年踽踽独行,平生最怕接近两种人,一种是他怜惜的人,一种是怜惜他的人。巧合的是,刘耀文两种都占。


他讨厌两个人互相舔舐伤口的戏码,在他看来,不设防是被捅穿心脏的前兆。


关于刘耀文,他还需要时间来斟酌。




老宅是名副其实的老宅,年头不少,算是动产不动产加一块最值钱的,面积大,地处富人区,静谧。可刘耀文甫一踏进这座房子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明明家具陈设都是顶好的,不知道为什么显出几分阴森来,或许是温度低,或许是暗暗浮动的死亡气息。


是的,死亡气息。从小长在经常有人丧命的地方,他对此再熟悉不过,只是一时间不敢确定,这里可是马嘉祺父亲的家。


张妈迎了过来,旁边跟着一个年轻女子,额角破了,堪堪止住血。马嘉祺瞥了她一眼,看透她是想借此小讹一笔,于是率先摆出善解人意的雇主模样,“小赵是吗,真不好意思。”转头故作斥责态,但语气还是温温的,“张妈,怎么没送小赵去医院,万一留下疤了可怎么办?”


“你放心,医药费刷我的卡就好。”


他这一通做足了温柔态,惹得年轻女子说不出半点不是,反而觉得自己讨要补偿的做法不对了起来。不仅如此,她默默盯着马嘉祺的侧脸,她之前只晓得马小少爷有钱有权,哪里想得到样貌性格都这样好!


刘耀文把她的神态尽收眼底,烦躁地啧了一声,从侧面拽了拽马嘉祺的衣角。反应过来又一怔,然后松开、停滞,把手收了回来。


零零星星的回忆倏忽飘过,似乎也只是似乎,他曾经这样拽住一个人的衣角。接着,那人牵过了他的手,指尖微凉,手心却是热的,他感到满足,和情愿无限亲近的冲动。


马嘉祺没有注意刘耀文的异常,他脱下外套直奔马父的房间。刘耀文没有窥探别人家事的爱好,在楼下等他,张妈把他引到了客厅,他就坐在那愣神。马父房间里乒乒乓乓的声音不时传来,很快,一声巨响过后,整栋房子就变得空荡荡的安静。刘耀文犹豫片刻,还是踏上楼梯。


他推开门,一只黑色马丁靴正毫不留情地踩在中年男人的背上。而马嘉祺看他进来,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脚,“来得正好,把他绑在椅子上。”


刘耀文低头,将人从地上拖起来。当马父的脸闯入视线,他震悚在原地。慢慢地,他尝到海水般咸涩的味道,他在下坠、下坠,跌落在溺毙的窒息感中。


马嘉祺见他停住半晌,蹲下,“怎——”


他发现刘耀文泪流满面,瞳孔放大,又惊又惧。




皮鞋,起初是一双皮鞋。他摔得头脑昏沉,连带着内脏也隐隐作痛,剧烈挣扎着,模糊间又挨了几巴掌。他无助而恐惧,只得大声喊一个人的名字。旋即,他听见不速之客走近,皮鞋在地板上踩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话语轻飘飘——杀。


刘耀文以第三视角平静地看着,五岁时的伤口却依然隐隐作痛。他看着自己被打得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直到一动不动。


命运的转折就在这一秒。那两名打手自以为任务完成,急急忙忙去领赏,可他们不知道,他的呼吸尚未停止。最后,一切的一切,以他拽着马父的胳膊,用尼龙绳一圈一圈地绑住这名精神病患者告终。


“——怎么了?”


“没事,”刘耀文笑,“认错人了。”


他终于听清了五岁的自己被打得鲜血淋漓霎时间喊出的名字,三个字,马嘉祺。也终于听清了在那杀字之前,远远的、远远的那句,


“马嘉祺舍不得做的事,要由我亲自代劳了。”


刘耀文垂眸,在马嘉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用手背轻轻蹭了蹭他的衣角。怪不得他会觉得熟悉,原来是因为他们走了岔路又岔路,却在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场景重逢了。


十二岁的马嘉祺,五岁的刘耀文;二十五岁的马嘉祺,十八岁的刘耀文。


别来无恙。




回程的车上,刘耀文脑海中反复播放着马嘉祺面无表情一拳一拳打在马父脸上的场景。他自然不会有任何怜悯之情,而是暗自揣测,马嘉祺这样恨马父,会有他的原因吗?马嘉祺在意他吗?在意过吗?如今还记得吗?


他不知道从何问起,缄默再三,气氛竟也变得冰冻般冷。


“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我也是像何晋一样的人,甚至比他更加过分,那可是我的亲生父亲。”


刘耀文皱起眉头,马嘉祺以为他刚刚意识到这件事,下一秒,听到刘耀文郑重的语气,“不是的,你和何晋、你父亲不一样。”


“那如果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作了很多恶呢?”


“那我就陪你一起作恶。”刘耀文侧过头来,说话间不断靠近他,令他倏忽想起文艺片里的暧昧台词,只是刘耀文太有把它们讲得认真的天赋,或许是刘耀文本就认真,“我说过的,谁欺负你,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你是在报恩?没必要。”


“不是报恩。”


马嘉祺必须承认,在刘耀文说出下面的话之前,他捏着香烟的手心出了汗,湿漉漉的,像平白捧了一场五月的春雨,连带着烟嘴也被沾湿,像他们早晨共抽的那根未点燃的烟。


不着边际地,他想,他不需要时间来斟酌了。


恰巧,刘耀文牵住了他的手,明明没有摸到手心,他却觉得心中的秘密已被窥探殆尽。


“我不是在报恩,我是在追你。”


刘耀文的手从外向内把他包裹,“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我相信直觉,那是假的,因为我从不相信直觉。那其实也并不是直觉,而是我后知后觉的,”


“依恋和爱。”


马嘉祺不语,任由刘耀文摆弄自己的手指。直至车驶入了隧道,眼前倏忽暗淡下来。他想起昨天也经过了这样一段隧道,而昨天的车载音响里放的是《保留》。他的耳边响起那段旋律,同时,有呼吸渐渐靠近。在黑色的剪影里,他们如一对交颈的天鹅。在忽远忽近的歌声中,他们唇齿相依,好像世界本应如此——他们出生便是注定要与对方缠绵的。


“马嘉祺?”


“嗯。”


“马嘉祺。”


“嗯。”


“没事。”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再想做你手底下最会咬人的狗。虽然我在你这儿从未赢过,虽然早在我五岁那年遇见你,就注定会做一辈子的败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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