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拥抱

期待了很久,阅和的本终于和大家见面啦!

阅和:

大家好!我的纯文祺本子!它!来!了!

是我个人的短篇集+唯一一个完结连载,纯文祺的本子,一共25万字,收录篇目如下

《重雨困山》

《坏种》

《笔友》

《永久依赖》

《遥远的他》

《无罪命题》

《恶犬》

《候鸟已南飞》(注:方卡插画来自此篇)

《学长》

《绿藓》

《落海》

《矫枉过正》

《望不穿》

《月亮潮汐》

《高塔》

以及@过期拥抱 @烈火(我是与风) @_绪方圆  @灼灼又芳华 给我写的后记ww(是按照交稿顺序艾特的,某位灼女士昨晚凌晨快四点才交给我)


(然后宣图上忘了写,外封是铜版纸覆满天星膜,内封是珠光的)



但是本子里是删减版,请购买的同学加最末的群聊,进群前请把购买记录发给我,之后会在群里发未删减版的文档给大家的!包括《月亮潮汐》之前给大家说的补车版和《高塔》的未公开番外。

本子全款是79不包邮,从今天开始预售直到3.12日,预计4.2日发货,我知道有一点点贵、但是由于我自己想搞的东西太多了,配置就过多了……大家一定量力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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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付款后不要催发货,催发货会自动转为投诉,催发货的一律拉黑不再发货,有事呼叫客服。


若咨询淘宝客服显示已读但是未回复,可能是信息被吞了,请再次发信息呼叫,多发几次,谢谢!


本子会有少量通贩,为发货挑剩下的余本,以后也可能不会二刷,所以要入本的要尽快哦~



港澳台海外走集运的小伙伴尽量走上海这边的,海关检查比较松,国内邮费也便宜些。直接拍链接就好,拍下后会显示集运选项~~【特别注意一点】:最大单次下单数量控制在20本以内(超长 超重或者是超体积),安检过不了!!如果是20本以上请分开下单!!如果不明白请咨询客服后再下单!但是,因为海外订单周期很长,出现问题会没有本子售后的了,而且退换邮寄费用很高(而且存在第三方中转费用,会牵扯不清),所以海外订单是没有任何售后的,不能接受的小伙伴请不要下单哦!!


新疆这一两年我们合作快递 中通/顺丰 都不太好寄,目前是完全寄不了了,所以新疆地址设置了不可购买,再此表示深感抱歉,谢谢理解!!!


如果你让家长代拍,请明确说明实际物品,千万不要在隐瞒的情况下让家长代拍!!!!!如果你还未成年,请在家长同意的情况下购买,千万不要私自购买。

禁止私自用家长手机购买,后果自负!



特别注意:请小伙伴入本时千万认准作者发布的购买链接,或者二维码哦!通过作者发布的通道入本,不要自己去搜店铺哦,现在盗版店铺太多了,还故意取跟我们店名很像的店名,而且最近发现微店店名竟然能重复,真是一口老血,为了防止小伙伴上当受骗,所以千万认准作者发布的链接或二维码哦

现在盗版很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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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我们已经尽力包装好(3本以内都是气泡袋+飞机盒+快递袋子),但是现在快递特别暴力,撞角等快递造成的是不在售后范围内的哦,如果是完美主义者请自行联系客服补邮费发顺丰。(顺丰地址要详细,号码要能打通,不然要退回的,退回还要付一次邮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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购买二维🐴是倒数第二张图,链:/接点这里→爹爸结婚了爹爸结婚了 


最后的最后:

感谢我的美工老师@SINS 宝宝!没有她就没有这么美的封面明信片书签!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因因宝宝的图!!!!

感谢@lost球 老师!没有她就没有这么可爱的钥匙扣和立牌!

感谢我来自外星的三次同学!没有她就没有美丽的方卡和吧唧!

感谢@两只小瓜瓜(印刷出本~) 工作室!真的非常有耐心且非常专业ww

感谢@幼猫尾尖 老师接了俺滴宣图急单!半夜一点多还在给我发图(泪目)

感谢给我写后记的四位老师!我爱你们!


还要感谢一直支持我到现在的大家——23年也请多多关爱我们文祺小情侣吧!希望两个宝宝都能越来越火被更多人发现!大家都会越来越好滴!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捏!




然后点赞点推此条且关注我的宝宝们发二十三块钱的小红包一个~抽三个!

抽签到1.28日截止捏


*一个无用的细节,本宣定时是18:21,因为今年小碗小风一个18岁一个21岁捏!

怕没有人发现所以我先说(


嘿,来道个别吧

不是卖惨,就在今天,这个小小的社交平台上,我想发点关于我自己的东西。

我复读了,知道的人不多,但我没刻意隐瞒。复读压力大,周围人都不理解我。复读的日子很苦,没手机,一学就是四十多天不放假,我靠什么过活呢,想着回来能和朋友聊天,第二次高考后能提笔再为晚风写点什么。

十二月份疫情停课,我在家写了《败犬》,写完觉得有些不满意。后来我尝试打开各个未完成的文档,发现不是写作水平降低了,而是写作热情没有了。

后来,我发《败犬》的那天下午,发生了件我没想到的事情,直到今天,事实如此好像并不那么重要了,我只是依旧为此感到痛心和失望。

痛心在哪呢,读者不清楚,我以为写手朋友们一定理解我,毕竟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是怎样一回事。我换位思考,有人指责我融梗某篇文章,哪怕这篇文章我一点没读过,像了就是像了,我会直接承认、删文、发声明。

但当我看到一些写手老师针对这件事最后给出的态度,我疑惑、不解,于是我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我的想法错误吗?

没有答案。

有朋友安慰我说,写手老师们是为了维护圈子里的和平,不希望发生吵架。

我又不解了,我除了发调色盘质疑,没有下场参与过任何吵架,我也说过不要吵架,那为什么要通过委屈我的方式来维护和平呢?

是的,既然我要跑路,我就直说了:

我就是受委屈了,不管在这件事还是之前的事情上,在这个圈子里我平白受了两次委屈。没有指责任何人的意思,我理智上明白。

而且,既然我要跑路,我无所顾忌,我还要说:

草莓泡芙卷老师,我拿你当好朋友,我跟别人说我们是双向暗恋成真,你是我圈内好友的第四顺位,我真心喜欢过你。

但你澄清就澄清,一言不合就删文,闹着退圈,不是我阴谋论,我只说结果:你闹完退圈,果然都来劝我息事宁人了。

不知道你是以什么角度出发的,你可能觉得自己需要安静,可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发表这样的言论,可能带动不明真相的读者跑到我私信来发癫?

所以抛开这件事不谈,你这样对待我这个朋友,我心寒、心寒。

然后我要重提一件暑假的事(不是我先提,是薏仁老师先提的),就是暑假我说我不写了。

因为什么呢,因为我那天早上起来,平白无故被人在每篇文章的评论区下面骂了几十条,目的是利用我搅乱圈子罢了。很巧,当时我正赶着报名复读学校,焦头烂额,没时间没精力细究,于是最后怎样解决的我也不甚清楚。

反正无一人给我道歉,我痛苦,正赶上封闭集训,决定暂时退圈。

而当我两天前回来的时候,朋友催促我看一看lof上的情况,我坐在前往医院的车上,仓促看了看,仓促表明态度,也不了了之。

直到昨天,这个冬天里我失去了两位亲人。回望近半年,不管是在网络上还是现实中,我发现生活好像都是一地鸡毛。我情绪也不足以支撑我再关于种种事情流畅表达出观点。

于是我决定我要跑路,再也不会回来了。其实我的草稿箱里还存着很多未完待续的文章,我曾经无比期待它们完成的那天,但我们都知道如果是你经历过这一切,大概也会丧失提起笔的勇气吧。

我还是那句话,圈子很好,很高兴认识好朋友们,只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吵。我不能强求说服别人,也只能发一篇干巴巴的卖惨文章来剖白我自己。

言尽于此,山高水长,我们再也不会见。

ps:连载删了,不会销号。

pps:很后悔没有找很多写手老师们要联系方式,如果好朋友们还想联系我,那就私信我一下吧!

败犬

#文祺




马嘉祺站在车前点了根烟咬上,面容冷冽像北风铸成的一把刺刀,额前发丝梳到脑后,西服熨帖整洁,西装裤被猎猎吹动,勾勒出修长清癯的身形。


“马总——”何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他身边,猪头脸附赠鼻涕两行,精心整理过的头发也散乱了,“让您久等了!对不住马总!”他赔上一张笑脸,“我手底下有人闹事,妈的小兔崽子,骨头硬得,闹得我这儿好几天不得安生了。”


“没事。”马嘉祺极浅地冲他笑了笑,烟堪堪燃烧完半支,他夹在手上,好像落在手背的玻璃花。话虽如是讲,熟悉马嘉祺的人都知道这单何晋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毕竟马嘉祺是何许人也,十九岁海外商学院辍学,以雷霆手腕挽救马氏集团颓势。没人知道他年轻至此,是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在啖人血肉的商战中胜出,他只会温温吞吞道,运气罢了。


马嘉祺一根烟未抽完,何晋知道这事不似马嘉祺说的轻巧过去,颤颤巍巍递上第二根烟。马嘉祺垂眸,鸦青色睫毛遮住一半神色,让何晋脊背发寒,旋即听到马嘉祺那把好嗓子,“不抽咯,再抽又要咳嗽。”


何晋心凉半截,一边在前引路一边绞尽脑汁。终于,到了包厢,他冲旁边手下吩咐几句,手下听完神情有片刻愣怔,旋即是如释重负。


耽误了半分钟,马嘉祺已在翘着二郎腿看合同,没刻意摆谱,可何晋不得不感叹他周身气度哪里是落魄马氏的小儿子——不能说落魄,马氏在马嘉祺手里改头换面,现在比重获荣光更甚,隐隐有业界龙头趋势了。


场面一度低至零点,不小的环境内只剩纸张翻动的声音,中央空调嗡嗡地运行着,烘出何晋一身冷汗。敲门声响起,何晋如蒙大赦,赶紧把锁链接了过来。金属碰撞,马嘉祺抬起头来,重重一顿。


他以为是只狼狗之类的畜生,哪想到是个活生生的人,半大少年,大概十六七岁。脖颈淤血恐怖,被项圈牢牢箍住,脸上更是青青紫紫,身上穿的黑色T恤也满是尘土和未干的血迹,马嘉祺怀疑会往下滴血。


少年不动,何晋骂了句难听的,要踹。马嘉祺适时出声,“何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马总,您有所不知,我迟到全是因为这狗娘养的。这小子是我从黑市淘来的,能打是真能打,不服管也是真不服管,狼种。这不,今天又给我搅了个天翻地覆,上了项圈才安生点。”


马嘉祺略略皱眉,但很快恢复平静,不接茬,“还有何老板您管不了的人?”


少年一直低着头,姿态蜷曲却并不瑟缩,手长脚长,却格外瘦削。


突然,少年抬起头迎上马嘉祺的目光,黑夜中一闪而过的微弱光亮,真是狼崽子。紧接着,马嘉祺看清了他的脸,属于那种很正的港风帅哥,模样倒是出乎意料。


“您这就太抬举我了,跟您相比,我哪里有什么管人的功夫?”


“何老板要把你卖给我,你同意吗?”马嘉祺晾了何晋,直接看向少年。


“我……”少年嗓子沙哑,咳嗽两声,“同意。”


得到毫不犹豫的回答,马嘉祺的手指在臂弯里慢慢敲着,侧头看着何晋,端的还是那副温和却不咸不淡的样子,“这孩子可不够机灵,还以为我是活菩萨呢。”


“哪能呢?您本就是善人。”何晋自然捧着马嘉祺说话。


“合同我看完了,我也不跟何老板虚头巴脑的。”马嘉祺把合同往桌上一摔,“这点利润,打发谁呢?李鸿成介绍你给我的时候可没说我要做赔本的生意呀?”他瞥了眼正低头降低存在感的少年,“都不够我家狗吃一顿呢,不是吗?”


李鸿成是给他俩牵线搭桥的中间人,马嘉祺的干姐夫,至于马嘉祺的干姐,便是黑白通吃的罗大小姐罗子燕。何晋手底下主要是黑色产业,打黑拳也开赌场,搬出李鸿成的名头最管用。显然,提起李鸿成,何晋额上水光淋漓,“不敢!不敢!马总!”


老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但就道上对马嘉祺的评价来看,马嘉祺绝对是笑面虎那类睚眦必报的,若是不成,他何晋以后就要与罗大小姐为敌!其间利害,何晋明白。于是仅略一思考,“马总,我再让您三个点,您知道,三个点已经……”


“四个。”


何晋肉疼,可也只得道,“是,马总,再让您四个点。”


他赔笑着把铁链递到马嘉祺手上,不忘在少年肩膀用力一拧,少年闷哼一声。


马嘉祺接了,“这孩子还算对我心思,手边正好缺条听话的狗。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也不为难您了,不然我的规矩您是知道的。”


何晋腹诽,这还不叫为难他,马嘉祺嘴一张一合可是差点把他整个项目的利润都要走。要知道,放高利贷是走在刀尖上的产业,他和马嘉祺合作说到底只是求个保护伞,以免日后太岁头上动土,哪想到第一天就花钱消灾了。


把刘耀文送出去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毕竟刘耀文是真能打,要是调教好了应该是条好狗。


少年,也就是刘耀文,此时此刻正跟在马嘉祺身后,连夜的高烧几乎令他的头脑昏沉,脚步轻飘飘,十分钟前他的那句同意,不过是最后的求生豪赌。他在赌,马嘉祺对他比何晋对他好。


可能性不大,他清楚,因为马嘉祺是个何晋都怕的狠角色。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刘耀文,今年十八了。”


马嘉祺转头,“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小孩咯?”他的目光没停留太久,“你孤注一掷跟了我,鲁莽,不是小孩是什么?”


刘耀文跟马嘉祺上了车,他怕马嘉祺不悦,就哪里也没碰,规规矩矩地坐在后座,马嘉祺坐到了他另一边。车子发动了,车载音响里播着郭顶的《保留》:“给我 一整个拥抱 好让我不至于 太潦倒”“在不同的遭遇里我发现你的瞬间 有种不可言说的温柔直觉”。


车要进隧道了,最后一点昏黄路灯照亮马嘉祺的上半张脸。刘耀文侧头看着他,橘色绸缎在他平静的面容演绎落日,柔软得像患了一场经久未歇的高热,烫得颊侧也染上火焰般的余韵。


刘耀文道:“不是孤注一掷,是我相信直觉。”




马嘉祺是被吵醒的,他一向浅眠且警惕性强。听到房间外不轻的脚步声,他猜是刘耀文,但还是起床一探究竟。


他推门,那黑影明显下意识颤抖,他怔了片刻,“刘耀文,你在做什么?”


刘耀文的腰身弓起,像一只亮出利爪的狼,听到马嘉祺的声音才慢慢放松下来。他的嗓子很痛,半天没找到自己的声音,“想……喝水。”


马嘉祺开了灯,暖调的灯光刹那间笼罩了刘耀文,也照亮了刘耀文苍白的脸色。锁链已经被摘去,但因为马嘉祺不甚上心,项圈还留在刘耀文脖颈,下面血色的痕迹骇人,令马嘉祺也不住皱起眉头。


“过来。”马嘉祺冲刘耀文招手。刘耀文乖乖走到他面前,他的手勾在项圈上,却一时不着急解开,“虽然你戴着很好看,但你以后不必再当狗,我没兴趣把人作畜生使。”他的手指在刘耀文灼热的皮肤贴了贴,“伤口发炎了?”


刘耀文嗯了一声。


“杯在头顶的橱柜左边,你右手边那个是直饮水龙头,客厅茶几底下有药箱。给你三天养好伤病,第四天早晨搬去员工宿舍。”马嘉祺将他的项圈握在手里,“有问题吗?”


“有问题,”刘耀文似乎很久没说过大段的话,需要些时间组织语言,“我不摘,当狗,能住在这就行。”


马嘉祺从未被人以这样直白的方式忤逆,他神色淡了几分,“不想死就学会听话,好吗,乖孩子?”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乖孩子,我不听话,我也不怕死。”


刘耀文低声道:“你把我捡回来,我就跟着你。你拿我当什么,我不在意。”


马嘉祺沉默地对上他的眼睛,他不能理解刘耀文的行事逻辑,当然,大部分时间马总也不需要在意小人物的所思所感。他只要拨个电话,哪怕是深夜,也有人把刘耀文从房子里拖走,不用两天,就能还他一条忠诚的鹰犬。


可他罕见地迟钝了,在凌晨两点五十八分,分针差两格打到罗马数字十二。他感受到少年气息如潮水重重拍打海岸,一呼一吸的频率让马嘉祺心烦,半晌也未能拿眼前天生反骨的少年怎样。也许是因为初见时那一秒怜悯,更有可能的是,他幼时的恐怖经历不允许他拿刘耀文开刀。


因为他看见刘耀文,就好像看见自己。


马嘉祺不想再与刘耀文僵持,转身准备回房间,手腕却被突然握住。


“狗不应该和主人一起睡吗?”


马嘉祺咬牙,不怒反笑,“好啊。”




鞭子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脊背,他蜷缩着身体几乎无法抬头,嘴里满是血的铁锈味。一双精致的手工皮鞋出现在他眼前,连带着西装裤的裤脚,他本能地颤抖起来,瘦到皮包骨的手抓住他视线内晃晃悠悠的裤脚。


“求您……”


“马嘉祺,你求谁?”


又是一鞭打在手臂,马嘉祺吃痛,手臂无力地垂在地上。那双皮鞋便轻轻抬起,再落下,漫不经心地踩在他手背上。


他稚气未脱的小脸骤然扭曲,他拼命想缩回自己的手,脸颊又真真切切挨了一巴掌。


“马嘉祺,我之前教过你什么你忘了吗?我的孩子,不许求人,不许喊疼——它们会害了你的命。”


马嘉祺被血糊了满嘴,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有粘稠的红色液体从嘴角流下。他眨眼,一下,两下,三下,方忍住眼泪。


“这次你任务完成得不好,太慢,不够狠,妇人之仁。所以我帮你完成了,你知道他的下场,对吗,我聪明的孩子?”


马嘉祺顿住了,很长时间里,他一动不动宛如一具冷透的尸体。他想起那个刚满五岁的孩子,像只圆头圆脑的小狗,笑起来眉眼弯弯,面容纯净,软绵绵地喊他哥哥。


他忍住全身上下五脏六腑快要移位的疼痛,白皙的脸庞沾满恐怖血迹,他的神色却显出格格不入的冷静。只有俯视他的男人知道,他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仿佛生命在飞速流逝,而现实也与之相差不远。


“我会杀了你。”


男人一愣,旋即畅快地笑了起来,“好呀,乖孩子,我这条命等着你取。”


视线里单调的红与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压抑。他艰难地喘着气,听觉却仿佛被完全剥夺,置身寂静荒野。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流下眼泪来。


十二岁的马嘉祺,不知何时变成了二十五岁的马嘉祺。


二十五岁的马嘉祺,每一块骨头的缝隙里都刻满那个男人的印记,从语言、动作,到性格、处事方式。这是他一生所有的恨,也是他一生洗脱不去的罪恶。


“马嘉祺……”


“马嘉祺。”


马嘉祺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刘耀文。刘耀文似乎是担心他,眼睛挨得极近,黑亮亮地闪。他动了动,才发现整个人都被刘耀文的胳膊扣住,动弹不得。他讨厌受制于人,大概是这样挑衅的行为太会尖锐地刺透他的温和伪装,露出峥嵘暗礁。于是用指节碰了下刘耀文,“松开。”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做噩梦了?梦见什么了?”


“关你什么事?”


“谁欺负你,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马嘉祺怔了怔,刘耀文低沉的声音和梦里稚嫩的童声重合,不得不说,他和刘耀文有过同样的想法。然后不住笑起来,仔细看也没有多少笑意,“法治社会,提打打杀杀的做什么?更何况也没人敢欺负我,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没听明白,我太笨了,但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刘耀文停了两秒,“非常多。而且我感觉我挺好的,不必担心。”


马嘉祺太阳穴疼,翻身下床点了根烟,没答复他。等到口中烟雾上升,模糊了刘耀文的脸,他问:“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闻言,刘耀文浑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他狼一般敏锐的直觉在提醒他,他的性命将由接下来的这句话决定。然而,他并没有过度思考,仅仅是略略让剧烈跳动的心脏缓了一瞬,


“没人教我,我想说就说了。”


马嘉祺审视的目光停在刘耀文漂亮的眼睛,接着,咬着烟不断缩小和刘耀文的距离。直到他们的鼻尖就快要碰到一起,刘耀文也没有丝毫躲闪的意图。


“你知道的,烟头差点就要捻在你脸上了。”


“我不知道。”


“嗯,你不知道。”马嘉祺退了半步,懒懒散散地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他的神经遗憾地在与尼古丁的斗争中失败,变得兴奋而麻木。同时,他的头脑显出种崩溃边缘的平静,甚至不断输送着一个荒谬的想法。


刘耀文是他的赎罪券。




刘耀文比马嘉祺提前醒来,身上的伤口有的溃烂有的浮肿,让他很难睡得安稳。


马嘉祺正躺在床的另一边,二人之间隔着楚河汉界。刘耀文看着马嘉祺,神情有些复杂,屡次的试探并没有使他获得更多信息,只能得出判断:马嘉祺对他着实不错。


他回想昨天晚上在车里,他和马嘉祺坐在车的后座,马嘉祺偏过头来跟他说话,突然一阵恍惚,紧接着是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那些记忆陌生到几乎可以认作是既视感作祟,可他曾丢失过部分记忆,不得不上心。


于是他耍了些卑劣手段,尽可能和马嘉祺增加接触,看看能不能旁敲侧击什么出来。当然,他想留在马嘉祺身边帮他做事是真的,做马嘉祺手里最利的刀、最会咬人的狗也挺好,至于听话,天方夜谭咯。


没过多久,马嘉祺醒了,见他瞪着天花板发愣,轻笑了下,“没事了就起来,发什么呆呢。”


日光柔软,照在马嘉祺脸上斑驳,他身着黑色睡衣,交叠的衣领下露出白皙皮肤。短暂地,他似乎收敛了周身的锐气和尖刺,不知是否是这样稀松平常又对刘耀文不太平常的场景作祟,刘耀文心里有些蠢蠢欲动。


马嘉祺说完也没管他,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刘耀文试着动弹了两下,忍不住偷偷倒吸冷气。他若无其事地下床,殊不知背后的鞭伤已经开裂渗血,在白T恤上晕染出大片红色。


马嘉祺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触目惊心。从床头柜上拿了包新的香烟,咬着没点燃,“诶。”


“怎么了?”刘耀文回头。


“伤口都崩开了,连个绷带都缠不好吗?”马嘉祺一边说一边打开抽屉,皱眉,在枕头边翻找,无果,“你偷我打火机了?”


“没偷,拿的。”


昨晚马嘉祺先入睡,他辗转反侧,刚翻个身,就听到马嘉祺开始咳嗽。刘耀文以为自己把他吵醒,瞬间不敢动弹,紧接着才发现马嘉祺根本没醒,看样子咳嗽是老毛病了。于是他起身,把打火机拿走,藏到搭在床头的外套口袋里。


马嘉祺冲他伸手,示意他把打火机还回来。刘耀文摆出一张无辜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只可爱的小狗,然后伸了脸过来,下巴正正好好落在马嘉祺的掌心。


逗狗似的挠了挠刘耀文的下巴,马嘉祺松唇,轻轻夹了香烟在指尖。刘耀文顿了一瞬,下一秒,他感受到微凉,像十二月的一片雪花。濡湿的烟嘴贴在他的唇珠上,淡淡烟草气味在口腔蔓延开来,隐约还有近在迟尺这人嘴里的薄荷牙膏味。


他抿唇将马嘉祺咬过的烟叼住,乖乖用上目线看马嘉祺。反正马嘉祺的皮囊够漂亮,内里并非如外表般冷硬到刀枪不入,既然托他的福捡了条命回来,心甘情愿装出被驯化的模样也未尝不可。


“哥。”刘耀文喊了马嘉祺一个单字。


“狗会这样叫主人吗?”


“那我叫你什么?”刘耀文眨着眼睛看他,“我想叫你哥。”


马嘉祺不语,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旋即悠悠站起身,端详了一会儿刘耀文的脸。虽然嘴角依旧有淤青,眉骨处也有道不长不短的痂,但不影响面前这小孩极富张力和侵略性的容貌,反而更添几分凌乱脆弱的美感。


从客厅取了药箱回来,刘耀文正在卫生间洗漱,马嘉祺就靠在门口的墙上等他。他能感受到刘耀文的不自在,不知道是因为他在场还是身上的伤一直在疼。


他起了点不单纯的心思。


好吧,其实若非刘耀文这张脸,他也不一定会允他睡在自己身边。毕竟他天生就是个gay,眼光又挑剔,难得有符合审美的人出现。


待到刘耀文收拾利索,马嘉祺已经把瓶瓶罐罐摊了一地,医用酒精、红药水、双氧水,此刻正拿起其中一瓶细细研究。刘耀文失笑,陪他一起坐在地毯上,“哥没给人包扎过?”


马嘉祺没说话,指了指衣服让他脱掉。


刘耀文的伤远比他想象中的严重,后背几乎遍布鞭痕,烫伤疤,他能看出那是烟头。有的留疤了,有的还翻着红肉溢血。马嘉祺又皱起眉头,自从遇到刘耀文,他皱眉的频率直线升高。


和刘耀文以为的金贵少爷不同,他曾经也在那些阴暗的糜骨之壤里苦苦求生过。他清楚那里的人下手有多狠,饶是这样,也忍不住因此感到心惊。是了,姿态摆得低些好过活,要是一味闹事,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后果。


但刘耀文的手段奏效了,在万分之一乘万分之一的概率中,何晋为了讨好他把刘耀文送给了他。如果他们定下的时间晚一小时,或是何晋处理刘耀文的时间少十分钟,大概都不是如今的结果。


而此时,刘耀文不知道马嘉祺在想什么,顺从地低着头等马嘉祺上药,手里摸着毛茸茸的地毯。


出乎刘耀文意料的是,马嘉祺擦药包扎的手法熟练,算得上迅速,棉签不轻不重地扫过皮肤。痛感是清晰的,可与之同样清晰的是马嘉祺很近的呼吸,温热地打在后背上。他整个人好像也被热浪紧紧包围着,一下一下拍打他锁死的窗,连带着全身的颤抖,说不清是痒意还是别的什么。


“怎么,疼?”


“嗯。”这是假话。因为疼是刘耀文最熟悉的感觉,然而眼下显然不是。


全部包扎好花了点工夫,刘耀文猜马嘉祺已经饥肠辘辘,提出要去买早餐回来。马嘉祺点头,正赶上电话响起,刘耀文识趣地走出房间。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哭喊,马嘉祺闻声停了片刻,“张妈?”


张妈是他家老宅的佣人,早年间跟着他母亲,母亲在他三岁那年去世后便专门侍候他父亲,至今仍是。他对张妈熟悉,这哭喊声不是张妈的,但也渗人得很。


“少爷,马先生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这次发病和上次只间隔四天。马先生刚刚不小心把小赵打伤,现在又……打碎了花瓶。我们不好阻拦,实在难办。您看您是过来一趟,还是……我们先送马先生去医院?”


“您不用理会他,劳驾带着其他人躲一躲。我马上到。”


他随手取了两件衣服换上,黑色风衣、马丁靴,神色匆忙,似乎不是要去见父亲,而是参加一场隆重的葬礼。


走到门口看见刘耀文正在系鞋带,他伸手想要指指屋里让刘耀文好好看家,伸到半空却是迟疑刹那。刘耀文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犹豫,问,“发生什么事了?”


“一点小事。”马嘉祺瞥了下他,改变想法,“你跟我走。”


坐上了车,刘耀文悄悄觑着马嘉祺的脸色,猜测是什么急又不急的事情,能令马嘉祺心情如此复杂。而马嘉祺此刻的脑海中并没有多少纠结或是惊异——


毕竟他父亲的病是他的手笔。


与豪门狗血小说南辕北辙,他们家的构成简单得可以:马父本不是马氏集团最佳继承人,上演了一出玄武门之变才成为马总,他的伯父们在分公司兢兢业业,半点表面功夫都不做,自然就少了庞大家族里的那些亲戚。而他母亲家中权势比马氏更甚,为下嫁到马氏和家中决裂,直到马母结婚七年后去世,就彻底失了联系。因此这家中常年就两人——他和父亲。


至于父亲在外那两个私生子,早在马嘉祺十九岁掌权那年就在他的监视之下,一直没容他们翻起风浪。


他和父亲的仇怨要追溯到很久之前,或许从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可见一斑,更遑论父亲对待三个儿子养蛊一般的教育。他从小就懂得一件事,优胜劣汰。说起来可笑,他如今的所谓铁血手段,不过是继承自父亲,且他比父亲聪明些,懂得伪装温和皮囊罢了。


马父身上的病,准确来说是毒,他从十六岁那年便吩咐张妈开始下,张妈对他言听计从,因为她儿子没考上大学,还要指望他施舍工作。不近人情的老雇主,和温柔和煦的未来继承人,该讨好哪个张妈当然明白。


马嘉祺回想起张妈神情犹疑,“少爷,您和您父亲……”她似乎想说父子没有隔夜仇云云,又想到幼时遍体鳞伤的他,心有不忍,“您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


父亲杀死那个无辜的孩子时就该知道,他们之间只有生死才算结局。那个小孩,他是少年时期的马嘉祺唯一的柔软,是他一腔天真,更是他在血河之外感受到有关人生的全部词汇。


是他害了他。


想到这里,马嘉祺的头传来阵阵疼痛,但他没有显露一丝一毫,大概是害怕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睛。天知道,他多年踽踽独行,平生最怕接近两种人,一种是他怜惜的人,一种是怜惜他的人。巧合的是,刘耀文两种都占。


他讨厌两个人互相舔舐伤口的戏码,在他看来,不设防是被捅穿心脏的前兆。


关于刘耀文,他还需要时间来斟酌。




老宅是名副其实的老宅,年头不少,算是动产不动产加一块最值钱的,面积大,地处富人区,静谧。可刘耀文甫一踏进这座房子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明明家具陈设都是顶好的,不知道为什么显出几分阴森来,或许是温度低,或许是暗暗浮动的死亡气息。


是的,死亡气息。从小长在经常有人丧命的地方,他对此再熟悉不过,只是一时间不敢确定,这里可是马嘉祺父亲的家。


张妈迎了过来,旁边跟着一个年轻女子,额角破了,堪堪止住血。马嘉祺瞥了她一眼,看透她是想借此小讹一笔,于是率先摆出善解人意的雇主模样,“小赵是吗,真不好意思。”转头故作斥责态,但语气还是温温的,“张妈,怎么没送小赵去医院,万一留下疤了可怎么办?”


“你放心,医药费刷我的卡就好。”


他这一通做足了温柔态,惹得年轻女子说不出半点不是,反而觉得自己讨要补偿的做法不对了起来。不仅如此,她默默盯着马嘉祺的侧脸,她之前只晓得马小少爷有钱有权,哪里想得到样貌性格都这样好!


刘耀文把她的神态尽收眼底,烦躁地啧了一声,从侧面拽了拽马嘉祺的衣角。反应过来又一怔,然后松开、停滞,把手收了回来。


零零星星的回忆倏忽飘过,似乎也只是似乎,他曾经这样拽住一个人的衣角。接着,那人牵过了他的手,指尖微凉,手心却是热的,他感到满足,和情愿无限亲近的冲动。


马嘉祺没有注意刘耀文的异常,他脱下外套直奔马父的房间。刘耀文没有窥探别人家事的爱好,在楼下等他,张妈把他引到了客厅,他就坐在那愣神。马父房间里乒乒乓乓的声音不时传来,很快,一声巨响过后,整栋房子就变得空荡荡的安静。刘耀文犹豫片刻,还是踏上楼梯。


他推开门,一只黑色马丁靴正毫不留情地踩在中年男人的背上。而马嘉祺看他进来,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脚,“来得正好,把他绑在椅子上。”


刘耀文低头,将人从地上拖起来。当马父的脸闯入视线,他震悚在原地。慢慢地,他尝到海水般咸涩的味道,他在下坠、下坠,跌落在溺毙的窒息感中。


马嘉祺见他停住半晌,蹲下,“怎——”


他发现刘耀文泪流满面,瞳孔放大,又惊又惧。




皮鞋,起初是一双皮鞋。他摔得头脑昏沉,连带着内脏也隐隐作痛,剧烈挣扎着,模糊间又挨了几巴掌。他无助而恐惧,只得大声喊一个人的名字。旋即,他听见不速之客走近,皮鞋在地板上踩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话语轻飘飘——杀。


刘耀文以第三视角平静地看着,五岁时的伤口却依然隐隐作痛。他看着自己被打得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直到一动不动。


命运的转折就在这一秒。那两名打手自以为任务完成,急急忙忙去领赏,可他们不知道,他的呼吸尚未停止。最后,一切的一切,以他拽着马父的胳膊,用尼龙绳一圈一圈地绑住这名精神病患者告终。


“——怎么了?”


“没事,”刘耀文笑,“认错人了。”


他终于听清了五岁的自己被打得鲜血淋漓霎时间喊出的名字,三个字,马嘉祺。也终于听清了在那杀字之前,远远的、远远的那句,


“马嘉祺舍不得做的事,要由我亲自代劳了。”


刘耀文垂眸,在马嘉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用手背轻轻蹭了蹭他的衣角。怪不得他会觉得熟悉,原来是因为他们走了岔路又岔路,却在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场景重逢了。


十二岁的马嘉祺,五岁的刘耀文;二十五岁的马嘉祺,十八岁的刘耀文。


别来无恙。




回程的车上,刘耀文脑海中反复播放着马嘉祺面无表情一拳一拳打在马父脸上的场景。他自然不会有任何怜悯之情,而是暗自揣测,马嘉祺这样恨马父,会有他的原因吗?马嘉祺在意他吗?在意过吗?如今还记得吗?


他不知道从何问起,缄默再三,气氛竟也变得冰冻般冷。


“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我也是像何晋一样的人,甚至比他更加过分,那可是我的亲生父亲。”


刘耀文皱起眉头,马嘉祺以为他刚刚意识到这件事,下一秒,听到刘耀文郑重的语气,“不是的,你和何晋、你父亲不一样。”


“那如果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作了很多恶呢?”


“那我就陪你一起作恶。”刘耀文侧过头来,说话间不断靠近他,令他倏忽想起文艺片里的暧昧台词,只是刘耀文太有把它们讲得认真的天赋,或许是刘耀文本就认真,“我说过的,谁欺负你,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你是在报恩?没必要。”


“不是报恩。”


马嘉祺必须承认,在刘耀文说出下面的话之前,他捏着香烟的手心出了汗,湿漉漉的,像平白捧了一场五月的春雨,连带着烟嘴也被沾湿,像他们早晨共抽的那根未点燃的烟。


不着边际地,他想,他不需要时间来斟酌了。


恰巧,刘耀文牵住了他的手,明明没有摸到手心,他却觉得心中的秘密已被窥探殆尽。


“我不是在报恩,我是在追你。”


刘耀文的手从外向内把他包裹,“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我相信直觉,那是假的,因为我从不相信直觉。那其实也并不是直觉,而是我后知后觉的,”


“依恋和爱。”


马嘉祺不语,任由刘耀文摆弄自己的手指。直至车驶入了隧道,眼前倏忽暗淡下来。他想起昨天也经过了这样一段隧道,而昨天的车载音响里放的是《保留》。他的耳边响起那段旋律,同时,有呼吸渐渐靠近。在黑色的剪影里,他们如一对交颈的天鹅。在忽远忽近的歌声中,他们唇齿相依,好像世界本应如此——他们出生便是注定要与对方缠绵的。


“马嘉祺?”


“嗯。”


“马嘉祺。”


“嗯。”


“没事。”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再想做你手底下最会咬人的狗。虽然我在你这儿从未赢过,虽然早在我五岁那年遇见你,就注定会做一辈子的败犬。




胜者为寇

#愿文祺翔

*「泰晤士周刊」联文-玩家[教徒]




“那年那月那日,暴雨,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严浩翔,你知道吗,他不喜欢航海、星象、音乐、赞美诗,他喜欢晴天、草地、小狗、向日葵。之后的好多年里,我在这栋高楼里浮浮沉沉,成为最后的胜者,我的名字被紧挨着写在外交官三个字右面。它是我的头衔、我的殊荣,我此生此世索求又痛恨的枷锁。我想我疯了,严浩翔,我越看这三个字越扭曲,到最后竟变成了一颗荒芜的头骨——是不是他太孤独了,在天堂。”




1 严浩翔

二十二岁那年毕业季,我得知自己通过遴选进入外交和联邦事务部。十年过去,我见了太多野心家,他们费尽心思向上爬。而我干着最不温不火的工作,直到那位只出现在新闻频道里的人物用手指点了点我的简历。我的命运从那一刻开始改变,顺风顺水,我坐到了今天的位置。


一个暴雨天,我第一次见到马嘉祺,他摁了我的门铃,我打开门时手在颤抖。我喊他马先生,他冲我摇头,“不必,叫我名字就好。严浩翔,2004年8月16日生于伊莎贝尔市,对吧?”


我点头。


他笑了,那张与外交官身份不符的过于清俊的脸上浮现了一点近乎是悲哀的神色。在此之前,有他出镜的视频我已看过千千万万遍,他冷静、淡漠、风度翩翩,从不这样破碎。我感到茫然,听到他轻声问,“你愿意跟在我身边吗?”


无尽的惶恐,我想要拒绝,因为这栋玻璃高楼太危险。Vanity Fair,the Colosseum,吃人不吐骨头的庞然大物,我暂时还不想埋骨于此。但他似乎看穿了我,径直走进我家坐在沙发上,反客为主地拍了拍他的旁边,“浩翔,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慢慢挪动脚步坐到他身旁,犹豫片刻叫了声马哥,他有所触动地侧头望向我,又笑了。


“他就比你小一岁,也是伊莎贝尔人。”


“他死在夏天,太早了,还没来得及见到这么风光的我。”他用力捏着自己的手指,泛出纸一样的苍白,像一尾从海里捞起便翻出肚皮的银色鱼,“可是我想他不会喜欢的,因为他和你一样,厌恶有关这座游乐场的一切。很久以前,我抬头仰望,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旋转木马之一。”




2 刘耀文

我遇到马嘉祺时他还在读书,首都大学下设的政治经济学院国际法专业,而我比他小三岁,是首都大学附中的学生。一次参观活动,他作为学生代表接待来访者,着白衬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手腕上一条细细的银链,很漂亮。


我的同学们都喜欢这位温柔学长,挤着他问东问西,他也不嫌烦,挨个解答他们的问题。我觉得无聊,就脱离大部队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停在自动贩售机前。


它已经褪色了,依稀能看出原本的红色漆皮,被雨水浇湿又晒干,蒙了层粗糙的灰。我抠着大拇指上的倒刺,视线从左到右掠过橱窗,这里面的东西还能吃吗,恐怕早就过期了吧。


忽然,我听到有人说,“渴了吗?”我转过头,是马嘉祺,他笑着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许是我看起来有些疑惑,他道,“你的同学们都去参观图书馆了,我的任务结束了。”


哦,我知道自己的反应平淡得不礼貌,憋了半天补上一句,那挺好。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水,谢谢。


他问,“你不喜欢首都大学,是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我答,下意识抠着矿泉水瓶上的塑料标签,“我只是不想来这里。”他又问为什么,“因为这里的人毕业后是要干大事的,我不是,我想当诗人、画家、舞者,不想每天奔走在林立高楼之间,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的头顶落下一只手,虚虚地,马嘉祺摸了摸我的头发。奇怪,他明明比我还要矮上两三厘米,此时此刻的姿势却好像他充满怜惜地呵护一朵玫瑰,易碎的、被玻璃罩起来的玫瑰。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想起十七岁的夏天,一个我见到他第一眼便知道他是要攀到千万人之上的人,摸了摸我的头发,离经叛道的我,被旁人定义为难驯的我,


“小朋友,谁跟你讲写诗、画画、跳舞不是干大事呀?”




3 马嘉祺

我生在小布尔乔亚家庭,我的父亲是律师,我的母亲是医生。他们是社会精英,极端自卑且极端虚荣,他们渴望成为真正的人上人,于是在我的教育方面倾注所有心血。我自小便半推半就地拥有外交官梦想,即使那时的我仅仅是认识diplomatist这个单词。


这是一条被官僚世家垄断的路,我走得艰难。距离大学入学考试七十四天,我坐上了学校的天台,暂时无人注意。我开始扇自己耳光,一下又一下,扇得手掌通红,我想脸颊也差不多。


跟其他人相比,我并没有什么天分,可我承受不了失败的后果。我的父母将后半生的辉煌与荣耀寄予我身,太沉了,沉到要把我的脊柱压出吊诡的弧度。他们苦苦追求的外交官,那个头衔,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明白。


九十四天后,我落榜了。


首先要解释的是,父亲母亲待我很好,只是在教育一事上分外执拗。我被锁在自己的房间,台灯、书桌、黑色水笔。那年我十八岁,昏暗冗长的夏天让我崩溃,眼前的符号和文字挤成一团,黑黢黢地啃食我的手指。我的皮肤溃烂,露出鲜红的血肉,像刚诞生的虫卵,在潮湿空气中孕育丑陋的面孔。


值得庆幸的是,我尚未被上帝抛弃,第二次,我考上了首都政治经济学院,外交官的摇篮。


知晓结果的那天,我本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但是没有,我平静地移动光标关掉了电子邮件,初具外交官波澜不惊的雏形。我跑到卫生间,这个我挨了无数巴掌的惩罚室,面对精致的镜子,我笑了笑,镜子里的人也笑了笑。


权当庆祝。




4 严浩翔

伊莎贝尔市夏天经常下雨,湿漉漉的天气好像捏起衣角都会挤出水来。是的,我和马嘉祺飞回了我的家乡,也是刘耀文,马嘉祺的爱人埋骨的地方。


一周前马嘉祺问我要不要跟在他身边,我们彻夜长谈最终不欢而散。两天前,我回复他一个好字,然后我被任命为驻欧洲联盟使团二秘。这时就不得不说到马嘉祺手眼通天,“严浩翔”不日远调,而我,没有职位的闲人一个,也许是马嘉祺邻居家的弟弟,谁知道呢。


刘耀文的墓很简陋,墓园里突兀的一块无字碑,我想问为什么,又怕戳到马嘉祺伤心事,但他有洞察人心的好本事,“是他要求的,无字碑,他说连名字也不要刻,他想自由地离开。”马嘉祺把怀里的白色雏菊放到刘耀文墓前,“他说他死了我不必来祭,因为他会舍不得我,也许赖在天堂门口不进去了呢。”


“可我还是来了,耀文,对不起,我食言了。其实我也没有答应过你,因为你那么年轻,我做梦都梦不到你会死在我前面。”


我拍了拍马嘉祺的肩,看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接着把他抱进怀里。他太瘦了,凸起的骨头硌人,我有点心疼,摁着他的头强迫他靠进我的颈窝,张开嘴说不出半个安慰的字。可怜人,明明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上帝当真吝啬,也当真公平,他那至高无上的荣耀是等价交换,用一条命,两颗心。


突然,他埋在我的颈窝里泣不成声,我想他太久没有哭过一场了,至少刘耀文死后是没有的。




5 刘耀文

这一天我记得很清楚,燥热,我打开电脑收到了来自国立美术学院的offer。爸妈本不同意我学艺术,在我的坚持下还是妥协了。他们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们为我感到骄傲。


我太高兴了,拿出抽屉里端端正正放好的小纸条,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进手机里,然后给这个号码发了第一条消息:马嘉祺,我考上国立美术学院了!


出于莫名的别扭心理,我没有在下面写我是刘耀文,可是我觉得他一定能够认出我来,透过这块小小的电子屏幕。


没有回复。


也许是他太忙了,来不及回我,我想,也有可能是他早就换了号码。




6 马嘉祺

大二升大三的暑假,我按父亲的指示准备攻读双学位,恍惚间又回到了大学入学考试前最黑暗的那段日子。不分白天黑夜,我宛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读书写字,不过这一次我适应了很多,至少能少抽自己几巴掌。


熬过了暑假,我终于能够离开这间小屋。临行前,我握着门把手,想要用力地摔门,摔到地板跟着颤动才好。然而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此类无礼的行为在我们家是不被允许的。


我控制着心里作怪的鬼,忽然感觉我和这个家格格不入,明明它的墙壁上刻满我成长的痕迹。是我成长得太快它跟不上,还是我根本早已面目全非,使它也感到陌生。


我打开手机,消息涌了进来。我挨条回复着,注意到有个未知号码,从七月初开始给我发消息,说他考上了国立美术学院。我笑了起来,是他,那个叫刘耀文的小孩,原来他真的做到了——令我羡慕的、我不敢做的事情——做他想做的。


隔着冰冷的电子屏幕,我的指尖碰上这条短短的消息,深呼吸,往下翻。


有时是一块看上去很好吃的云朵,有时是日出,有时是日落,有时是坠入海平面的一只鸟。他大概是正在毕业旅行,最新发来的是他跟同学的合照,亮晶晶的眼睛,像两块形状漂亮的水果糖。


手指点击对话框,键盘弹了出来,我想回他点什么,敲敲打打好久还是没有发出去。我的生活乏善可陈,除了那些外人艳羡嫉妒,父母堪堪满意的成绩单,我的灵魂浅薄、懦弱,从不振聋发聩,不像他剧烈地燃烧,无论如何都掷地有声。


就在这时,他发来一条信息:


马嘉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回我,我是不是有点烦了呀?可我真的很开心。去年这个时候你跟我说写诗、画画、跳舞也是干大事,所以我才敢瞒着爸妈报名国立美术学院,我超级感谢你。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回复我;如果你太忙,就偶尔回复我一个句号好了。ps我今天吃了超级好吃的排骨,分享给你。


我顿住了,这条抽象的方块本能地主导了我的情感,于是一切变得柔软而具象,像给黑咖啡里缓缓注入牛奶,轻飘飘地晕出白色漩涡。


紧接着,我的世界颠倒,仿佛上帝在云端之上拨动了这个巨大的沙漏,让人难以保持平衡。


我不是他,不是十八岁生活诗人,更不是拥有完整感情的正常人。或者说我感知情感的触角已经被单方面切断,只有这样才不会溺死在海里。可是在这一刻,我迫切地想参与关于他的所有,参与他的生命——即使是在遥远的另一个极点——最好足够浓墨重彩,让他为我写满一百零一张信纸。


我要保护他,我如是对自己说道,我要爱他。




7 严浩翔

马嘉祺工作太拼命了,我不得不这么说。在他的schedule里,没有休息这个词语——每天接无数个电话,做出无数个可能动摇国运的决策,如果需要,还要在推杯换盏间抠挖字符背后藏匿的善意或是恶毒,当然后者居多。


我大多数时间会充当一只乖巧的猫咪,帮他翻译文件,偶尔戴着他的ID卡出面协商事宜,马嘉祺手下的人当我半个助理。


他对我十分坦荡,大事上也询问我的意见。有时他的想法与我南辕北辙,他就看着我,浅显的温柔在他黑色睫毛下袒露,平铺直叙地,像是鼓励。他包容我堪称幼稚的反叛精神,甚至放任我被反叛精神驱使做出一些决定。但令我挫败的是,他总是对的。


马嘉祺淡定、从容,明明我已不是小孩,却常常因此感到悸动。拜托,我很难不承认,他是我见过最印象深刻的人,我的意思是,他真的很特别。


我不该这样,他有爱人,叫刘耀文。我至今不知道他缘何而死,隐约的直觉并非意外或病逝。


猜测得到验证的那天首都久违地下了场大雪,那些白色纸屑纷纷扬扬地飞舞,好像无端祭奠起失落的蜃景之城。马嘉祺前往法国出公差,我负责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以迎接圣诞节的到来。


正当我把最后一份文件妥帖放好,马嘉祺给我打来电话,他让我从抽屉的最后一层中取出资料,我按他的指示做了,那张薄薄的纸上的第一行文字就令我浑身的血液停止流动,如坠冰窖。


那是三个名字,下议院的议员,马嘉祺的敌党。若仅仅是这样不会让我惊慌失措,三个名字下面,是他们的详细资料,具体到某位议员的女儿喜欢什么牌子的洋娃娃。更重要的是,前两位议员均已在今年上半年意外身亡。


但我很快冷静了下来,据我了解,马嘉祺并不热衷于在党派之争中使出低劣的手段,遑论闹出人命。退一万步说,他的地位如此之高,在这栋大楼里足够搅动风云,又有谁能指使得动他呢。


“看到第三个名字了吗?”


“……看到了。”


“准备好接收讣告。”


我艰难地吞着口水,“为什么,马嘉祺?”


“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他死亡的真相——在一次内阁改选中,我被选作外交大臣候选人。那时我很年轻,如果当选,我就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外交大臣。”他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声音低低的,像是怕吵到刘耀文安眠,“可是我太年轻了,不知道每次内阁改选都是一次要流真血的屠杀。”


我呼吸一窒,讲实话,我猜到了故事的结局。


“我的敌党,安排好了另一位外交大臣候选人。就是这三个人,策划并派人在刘耀文从画室回家的路上绑架了他。”


“我接通电话,闯了两个红灯,推开门,听到了一声枪响,带回了一具尸体。”


他笑了一声,“他会用枪,我教的。”




8 刘耀文

我和马嘉祺再次相遇在夏天。他从学校里走出来,身旁有两位朋友,他侧头听他们说话,笑得轻松愉快,却让我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


此前我们发过短信,也通过几次电话,但我没有讲我会跨越大半个城市来寻他。离他几步之遥,我忽然开始审视自己:那些关于成为他心中特别的人的妄想,和我是否足够优秀得可以站在他身边。


就在这时,他看向我,隔着人海,我与他对视。在那个瞬间,我听到十七岁夏天的蝉鸣,燥热和被汗水打湿的T恤,我在老旧的自动贩卖机前微微低头任他的手掌覆上头顶,宛如基督徒的受洗仪式。或许我更应该审视的是,我是否早就成了他的信徒。


我试图看清现实,然后失败。天平从何时开始倾斜,我何时被浪漫主义狂潮淹没,这些都是不得而知的。我只敢确定,那海澄澈,也可以溺毙我。


他勾勾手示意我过去。我们无声地对峙三秒,接着我在他的笑容里败下阵来,像只乖巧的小狗凑到他面前。没办法,我在马嘉祺面前一向没出息得可以。


马嘉祺和朋友们告别,转过头来,笑意盈盈道:“耀文,你怎么来啦?”


“没什么事,正巧路过而已。”这是谎话。


他眨着眼睛看我,在他的目光里,我那些不可言说的微妙心绪似乎无法遁形。接着我先向他认了输,几近是眷恋地盯着他的脸,半天才语焉不详道,“马嘉祺,你是不是要忘记我了?”


“没有的。”马嘉祺向我伸出手,像是要摸我的头,不知为什么停在半空,被我下意识捉住。


马嘉祺轻声道:“我只是有点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


“不确定你在我面前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我的心跳顿了半拍,来不及思索什么意思,“但这的确是真的,我就在你面前。”


“是的,”马嘉祺的声音依旧很轻,“这是真的。”




后来的事情我有些想不起来了,可能是病痛作祟。我只记得确诊那天,大雨滂沱,我浑身湿透在马嘉祺门前徘徊,整晚,最后我没有摁下他的门铃。我知道他即将出差很久,可我没有勇气说出一切,因为我们是最亲密的恋人,如果他感到痛,我会比现在痛一万倍。


同时抱着一丝侥幸:既然已经时日无多,也许等到他回来,我早就离开人世。不曾谋面的别离,应该是这种情况下的最好结局吧。


但命运并没有按照我写好的剧本前进,不久前,马嘉祺回家了,我搂着他抵死缠绵,心里倏忽生出莫大的悲哀。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抱着他度过很多个春夏秋冬。


此时此刻,我的眼睛聚焦到黑黝黝的枪口,不知道怎么,突然感到比死亡的恐惧更多的幸福。


毕竟我是为他而死。


还有,马嘉祺,我知道世界对你不公,但你千万别忘记,我说过会永远陪着你。


顺便,我死后你不要来祭,我会舍不得你。




9 马嘉祺

严浩翔跟在我身边的第七年,被任命为特命全权大使前往葡萄牙,最年轻的大使,青史留名。临行前,我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他正伏案写着什么东西,侧脸冷峻、漠然,像极了我,或是一个优秀的外交官,只是再也不像那个我在暴雨天摁下门铃执意寻找的鲜活灵魂。然后他发现了我,走过来抱住我喊我马哥,我想和你拍张照。


照片里,我们分别站在两侧,中间是他放满文件与杂物的书案,地图、钢笔,我们的面容显出如出一辙的平静,许是再没有什么能使我们感到欣喜与期待。我看着这张照片,眼泪流了下来。


刘耀文与严浩翔,均死于我手。




【橘洲焰火丨11:00】逃离巧克力孤岛

上一棒:@巡游情书 @草莓泡芙卷 

关键词:人群与孤岛丨同一棒@明治脆桃 

下一棒:@山岸. @YYYY 




铁门砰的一声被用力关上,刺眼的灯光照亮男孩平静的脸庞。他生得冷峻,坐在那里仿佛自有风骨,面对指控也不急不躁。大楼外暴雨滂沱,几名警官偷着抽烟,老刑警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旁边人问:“怎么说?”


老刑警摇头,“他说他没错。”




传说梦境是人脑编织的绸缎,被寄存在很远很远的云端之上。其实没有那么远,就在苏黎世,少女峰,手握齿轨列车的车票,下车后在玻璃窗前轻敲两短一长,再醒来时你就会发现自己身处梦境管理局。


刘耀文醒来时伴随头脑胀痛,和一个扣在头顶的大玻璃碗,碗里的巧克力酱顺着额角流下来,空气中弥漫甜腻腻的味道。他懵了一瞬,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堂堂江湖名偷,居然在……呃,巧克力酱沟里翻船了。


紧接着灯光大亮,他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像只漫步在黑夜的白色猫咪,而现实也的确是这样的:一个身着柔软的白色毛衣的男人走近了他,猫眼浅浅折射着暖色光晕,手里端着一盘糕点,闻起来和正从他额角流下来的东西如出一辙,他想那是布朗尼蛋糕。


“嘿,你也太不小心了。”那人的声音清亮,令刘耀文恍惚片刻,很熟悉,不知道在哪里听过,也许是好听得与某位电台主播相似。他的语气也柔软,“你是灵魂管理局的快递小哥吧,路还好走吗?这里不好找吧。”


不好找,因为他提前两个月踩点,结合多方消息,才摸索出进入梦境管理局的方法。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混进来,偷一个梦。不管眼前的男人误会他是谁,这都是偷梦的好机会。


“还可以。”刘耀文伸手把头上的玻璃碗拿下来,有些讷讷道,“打翻了你的巧克力酱,不好意思。”


面前的人笑出声来,“看起来是我更应该道歉——你需要借用卫生间吗?顺便,我还可以借你一套干净的衣服。”


刘耀文跟着他走进卧室,打量屋里的布置,简单、温馨,目光落在单人床上,“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我的意思是,梦境管理局只有你一个人?”


他看着蹲在地上的一团毛茸茸的白色,这人还蛮好笑的,站起来身量挺高,蹲下去怎么这么小一只。然后他听到这团毛球的声音,“嗯,是的,我叫马嘉祺,叫我什么都行。”


刘耀文从善如流,“小马哥。”


马嘉祺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刘耀文以为自己喊到他不喜欢的称呼了,刚要改口,马嘉祺把两件衣服递到他手上,“新的,我穿着有点大,就压箱底了。你穿可能正合适。”


是灰色卫衣套装,刘耀文穿上出乎意料地合身,洗过澡后整个人冒着湿漉漉的水汽,他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流理台。马嘉祺正背对着他从烤箱里取出布朗尼蛋糕,刘耀文好像再次被巧克力酱包裹。他盯着马嘉祺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心安,大概是奔波劳碌的时间太久,便越发想念单纯安稳的生活。


也许找个借口在这里住下也不错,偷梦的事可以从长计议。


“要吃吗?”


“可以吗?”


马嘉祺失笑,“当然可以。”


刘耀文饿得能吞下一头牛,咬着软绵绵的蛋糕时却下意识放缓了咀嚼。马嘉祺坐在高凳上晃荡着双腿,好像精致天真的布偶娃娃,但他从心底不愿接受这个比喻,就像他不愿相信这一切是梦——暖烘烘的房间,柔软的卫衣,松软的巧克力布朗尼,还有一个讲话温软的男人——躺在一片云彩上一样,拜托不要让他从梦中惊醒吧。


于是一切都像是从开头就带错公式的数学题,再怎么演算都没法得出正确结果。好在刘耀文还有很长时间,是的,他相信马嘉祺会收留他。


“那个……其实是这样的,我犯了点小错,被灵魂管理局开除了,”刘耀文并不知道灵魂管理局是什么,信口胡诌道,“这是最后一单,送完这单我就失业了。我干活还算勤快,你烤的糕点又好吃,我能留下吗?”


马嘉祺眨着眼睛看他,直到开口的前一秒,刘耀文的心跳加速,以为自己的谎话被识破。然而马嘉祺似乎只是想试探他的态度是否诚恳,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短暂地停顿一会儿,“好啊,我待会儿把灵魂管理局要的东西给你,你送完就回来,我雇佣你了。”


刘耀文点了两下头,咬在嘴里的布朗尼爆出巧克力夹心,不合时宜地想,小马哥的声音真的甜到掉牙啦。


吃了两块后,刘耀文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乖乖巧巧坐在椅子上等待发落。马嘉祺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见他略带紧张的正襟危坐姿态便笑了起来。


“别紧张,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盒子送到灵魂管理局。”天晓得灵魂管理局在哪,刘耀文低头看了看,是个做工精美、带有古朴雕花的漂亮盒子,上面竟然没有快递单。谁来救救他,他到底要送去哪里?


马嘉祺继续道:“不过说起来我们两家挨得蛮近,灵魂管理局还在莱比锡的尼古拉教堂吗,老地方?”


莱比锡刘耀文听过,在德国,他哪里晓得搬没搬家,只得囫囵嗯了一声。幸好马嘉祺将地址讲了出来,他现在能做的不过是祈祷灵魂管理局确没移址。如果移址,他除了回来向马嘉祺坦白一切别无他法。


“请务必妥善对待它,”马嘉祺轻轻叹了口气,“盒子里装着一对母女的命运。”


“为什么?”刘耀文不是喜欢打听私事的人,但唯独提起母亲,他想问一问。


马嘉祺没有着急说话,从茶壶里倒了杯温水推给刘耀文。刘耀文伸手接过来道了声谢谢,接着倏忽心悸。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今天很不安稳,心悸也来得无缘无故,模糊碎片从脑海中闪过,他试图捉住把它们看清,却更似雾里看花令人捉摸不透。


“灵魂管理局掌管灵魂,往来梦境管理局,自然没有别的买卖。”马嘉祺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叩击,仿佛生命最后的悲鸣,“这位母亲用灵魂换了女儿两年美梦。”


闻言,刘耀文心有戚戚,他的母亲死于他十岁那年,随之而来的一场高烧甚至还带走了他的所有记忆,命运于他如此残酷而慷慨。旋即感觉到马嘉祺用左手蹭了蹭他的小指,是安慰的意思。马嘉祺的手有点凉,像冬天落下的一朵小小雪花。觉察到自己所想,他的耳朵连同颈侧烧起火来。


“好,”他发现自己声音沙哑,“我会把它安全送到的。”


其实来梦境管理局打工也没什么不好,或许要比当名偷轻松快乐得多。


夜晚,刘耀文坐在瑞士开往德国的列车上,车厢内温暖舒适,但没有梦境管理局里的那个巨大的壁炉,和里面火焰嗤嗤作响的声音。他隔着背包摸了摸精致的盒子,想,要爱女儿到什么程度,才会用灵魂去交换美梦呢。刘耀文又想到和这个故事一样柔软又充满魔力的人,名字就是统治他思想的咒语。马嘉祺三个字像蝴蝶般从他的唇齿间吐露,很快像巧克力般在空气中融化。可是胃里无数蝴蝶振翅的错觉并没有消失。


直到他忘记念到第几遍,他的眼皮渐渐下坠,坠到蓬松的梦境里。




前往灵魂管理局的一切很顺利,他来到尼古拉教堂门口,听教堂的唱诗班缓缓唱着他听不懂的鸟语,节奏舒缓悠扬,仿佛这样便是对灵魂的洗涤。刘耀文在门口不厌其烦地听了一会儿,有位修女从教堂里走了出来,“你是来做礼拜的吗?”


“不,我是送快递的。”


修女皱起眉:“在主面前,不可说谎。”


“没说谎,叫你们神父来。”


修女瞪了他一眼,回到教堂。半晌,身着长袍一头白发的神父走到他面前,手里还捧着本《圣经》。刘耀文把盒子从包里拿出来,“梦境管理局来的。”


神父哦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那对母女。”面露古怪地看了看他,“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是我们雇的快递员吗?”刘耀文摇头,“我是梦境管理局的。”


“怎么会!小马他已经到时间了吗?”神父口中念念叨叨,“不对啊,明明还差将近一年。”


“什么一年?”


“小马没跟你说过吗,还是你没见过小马?我不说了吧,不太好,我主宽恕。你如果好奇,回去问问便是。”神父如是说。刘耀文怀疑他精神状态不太正常——没办法,作为无神论者,看到神父这样的形象不免觉得有点离奇——他完全没把马嘉祺的什么秘密放在心上。


马嘉祺能有什么秘密呢,不过是个他忍不住想要接近的人罢了。


回程的路上他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挑了些巧克力,他只是不知道该带什么作为礼物送给马嘉祺。一想到此时此刻有人在等他,他的心里就塞满了棉絮似的,轻飘飘、软绵绵。


收银员正在打盹,听到他走过来的脚步声突然惊醒。白人女孩一边睡眼惺忪地扫描条形码,一边悄悄打量他,“嘿,你是亚裔?”


“嗯,怎么了?”


“巧克力……是送给女朋友的?”


“不是。”刘耀文否认,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和马嘉祺的关系,没多说话。扫了一眼显示屏,塞给女孩几张纸钞。女孩看上去非常满意他的回答,笑眯眯地收了钱,令刘耀文感觉奇怪。


但这种奇怪的感觉没有延续很久,他再次坐上齿轨列车,车窗外的景色在飞速倒退。作为小偷——专偷艺术品的名偷,他从未如此清闲地走在安静的小镇,也从未如此期盼地等待与一个人相见。


刘耀文想起自己的从前,其实他不太回忆这些。十岁,他失去母亲,父亲再婚,将他当拖油瓶扔给奶奶。后来奶奶去世,他走投无路,就被组织带走培养成惯偷。不太光彩,可他别无选择。


曾经,他回望种种,总害怕自己堪称堕落的一路被谁知晓,余悸常常萦绕心头。真正在脑海中检索究竟谁会失望,答案却是无。


现在,他的害怕有了源头,因为他的目的地是梦境管理局,他决心要在那里度过一段不短的时光,越长越好。如果被马嘉祺知道他是小偷,而且要从梦境管理局偷梦,会作何想?他害怕了。




第二次降落梦境管理局,刘耀文功夫熟练多了,至少没顶着一头巧克力酱亮相。


客厅里黑漆漆的,只剩电视屏幕发出不断变幻的光,刘耀文走过去,发现里面正播着《老友记》。他有些想象不到马嘉祺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客厅里看六个人吵闹的场景。垂下眼睛,马嘉祺已经歪在抱枕上睡着了。


刘耀文忽然想问问马嘉祺他的过往,独自在梦境管理局工作,每日生活在这座无人问津的孤岛上,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吗?转瞬之间,他又把话吞了下去,仅仅是沉默地看着马嘉祺。


马嘉祺的皮肤很白,尤其是在微弱的光线下,白得几乎是那种不见天日的苍白。睫毛轻轻搭在眼睑上,仿佛这不是睫毛,而是眼睛的棺椁。平心而论,他长相清俊,如果单纯见色起意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刘耀文用手背贴了贴马嘉祺的颊侧,他怎么会这么心疼他啊。


“回来了?”马嘉祺短暂地半睁开眼睛,感受到刘耀文的手,顿了顿,主动把脸蹭了过去,像只乖顺的白猫。


刘耀文嗯了一声,“去卧室睡吧。”不等马嘉祺回答,他将马嘉祺打横抱起。马嘉祺下意识惊了片刻,“等一下。”


“怎么了?”刘耀文往卧室走。


马嘉祺长这么大没被公主抱过,还是被刘耀文,又羞又着急。挣扎几下无果,索性一头埋进刘耀文衣服里装鸵鸟。


床垫凹下去浅浅一层,刘耀文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盖上,然后坐在床边,等待马嘉祺的回复。


“外面冷吗,天气预报说有雪。”


“不冷,还没下。”


“好期待下雪呀。”


“要是明天下雪,要不要出去玩?”


“不,”马嘉祺眨了眨眼睛,“我不能离开这里。”


“那你为什么要看天气预报。”


“因为你在外面。”


刘耀文低头,笑起来,学着他缓慢的语调,“既然这样,我也不离开这里。”


“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里。”




在梦境管理局的生活平淡,但并非乏善可陈。马嘉祺每天的工作是监督机器正常运行,偶尔故障需要他手动将梦境送到规定的轨道上。刘耀文同他一起看着一个个盒子进入机器,“哥,你说咱俩的梦也在这里吗?”


“嗯。”马嘉祺点头,“当然啦。”


“那我能不能利用职务之便,多塞几个美梦给你?”


马嘉祺哭笑不得。


就在寻常的一天,马嘉祺打开冰箱,看见刘耀文那年冬天送给自己的巧克力。他想,再不吃就要过期了,可是他真的舍不得。拿起来时,中间夹的一张纸条掉落在地,是张小票,背面用口红写着Ich liebe dich(我爱你),然后是一串电话号码。


“刘耀文!”


“怎么了哥?”刘耀文从厨房跑出来,很明显,他正在和红烧鸡翅作斗争,绞尽脑汁想要把它做得更好。难以想象,他曾几何时是绞尽脑汁想要把《蒙娜丽莎》偷出卢浮宫的。


想到这里,马嘉祺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刘耀文看见他的笑容不明所以,却忍不住也笑得嘴角圆圆。


马嘉祺举着这张纸条,“这是谁写的,一点也不好看,我要给你写个更好看的。”


“好呀好呀。”


“还有——”马嘉祺的语气轻松,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这座孤岛我待腻了,你带我去人群中吧。”


刘耀文应得也轻松,更准确地说,无论马嘉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只会这样无条件地答:“好呀好呀。”




与此同时,国际刑警组织的警报响起,罪犯1212号越狱。镜头聚焦到白板上,是两张照片——罪犯1212号马嘉祺,涉嫌越境盗梦,被判处在梦境管理局的劳役十年,今天是他出狱前第三十天——照片正是他的旧照和近照。


此案一出,刑警们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时越狱。根据监控视频和各种资料反复确认,与之一同出逃的系多起倒卖艺术品案件嫌疑人刘耀文,但因证据不足释放。


不仅如此,他还是马嘉祺入狱前的邻居,一个十岁就失去母亲的孩子。年轻女刑警翻开这份十年前的笔录,只有短短几行字:


“姓名?”


“马嘉祺。”


“年龄?”


“十三。”


“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不知道,我只是偷了个梦。”


“为什么偷梦?”


“邻居家小孩的母亲病故了,他哭得太吵,把我烦到了,所以偷个梦给他。”


“知道偷梦是犯罪吗?”


“不知道,我没错。”


她心里五味杂陈,职业素养强迫她在此时冷静分析案情,争取把马嘉祺及时捉拿归案。可私心作祟,她设身处地,很想痛哭流涕,为马嘉祺流一场泪。


身旁的刑警注意到她红了眼眶,低声问:“你还好吗?”犹豫一会儿,“领导也真是的,明明你母亲……还在丧假期,怎么一个电话把你喊回来了。”


“我好多了,”她哽咽道,“我母亲在天之灵保佑我,我在梦里时常见她。在梦里,我是最幸福最快乐的小孩。是母亲保佑我——”她终于落下眼泪,“马嘉祺、马嘉祺,我好想告诉他:逃吧,和你的爱人一起逃出这座孤岛吧。”


“还有——”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用力弯起嘴角,


“爱与被爱都使人强大。”




街灯晚餐

#文祺




六月的一个普通早晨五点二十一分,这座北方小城刚刚苏醒。打开笼屉上的竹编盖子,白乎乎的热气争先恐后涌了出来,一屉十二枚包子个个圆滚饱满。油条下锅发出刺啦一声轻响,需要更正的是,在这座小城里,油条更多地会被称为果子。


每天这个时候,筒子楼下会支出来一辆小车、三张矮脚木桌、若干马扎。小车上贴着手写价目表,笔迹清隽利落,旁边紧跟微信支付宝付款码。即便如此,半径足有成人手臂的平底铁锅边还是摆着剪开的矿泉水瓶,里面盛着一摞硬币。


一只白皙的手握着长筷子,将果子在油锅里翻了个面儿,手腕上细细青筋蜿蜒攀爬,是同烟火气格格不入的漂亮。忽然,热油迸溅到他的手背,马嘉祺下意识缩了一下,但他对此非常习惯,只要刘耀文没有看见就好。


“哥!”


马嘉祺无奈回头,刘耀文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快步走过来接过筷子,另一只手握住他往后厨的水龙头下面伸,“都说了多少次了我来炸……你看,都红了。”


“怎么,你炸不会被烫?”


“我皮厚,被烫到没事。”


“耀文——”


“哥,你围裙没系好。”


刘耀文把他整个人搂进怀里,头埋在他的颈窝,手从腰间伸到后面给围裙打了个蝴蝶结。然后亲昵地用鼻子嘴巴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蹭了蹭,“宝宝,困不困,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仔细看马嘉祺这只手,无名指最后一截不自然地弯曲,是他早年间——高二时在超市打工搬运重物所伤,由于搭档突然脱力,木箱重重砸下,马嘉祺只来得及抽离大半手掌,最后碾在无名指末端。时至今日,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昨夜没有下雨,只是湿度大些,就让他辗转反侧。


马嘉祺没有说话。刘耀文也不逼他,将他的手拢在掌心揉搓,像他昨晚做的那样。他昨晚和马嘉祺一样,堪堪睡上三四小时,但他们之间不会提到痛或累。大概是因为当马嘉祺感到疼痛时,他会下意识睁开眼睛。


“果子快糊了。”马嘉祺道。这话是假的,刘耀文擅长掌握火候,瞥一眼便知道还没到出锅的时间,“没熟,再抱一会儿。”


“不行,豆浆还没盛出来,住六楼的妹妹五点四十就要去上学了。”


刘耀文闻言不情不愿地放开他,看着他弯腰端着半人高的铁桶放到地上,里面是刚出锅的豆浆,打老远就能闻见豆香味,表面浮着光滑的乳白色豆油皮。马嘉祺用单根筷子挑到碗里,又用铁勺盛了满满一碗,“耀文,来。”


刘耀文把果子捞出来放到篦子上,听到马嘉祺叫他就乖乖凑过去就着马嘉祺的手一点一点地喝豆浆。喝到最后咬着一小块豆油皮,“哥,剩下你吃。”


马嘉祺笑了,刘耀文爱吃豆油皮,他才不爱。但没说出口,他知道刘耀文会把所有喜欢的东西都留一大半给他。舀了一勺给自己,接着刘耀文剩下的豆油皮喝掉。


五点四十二分,住六楼的妹妹准时小跑着下楼,手捧一本单词书在小桌旁坐下。她是高三的学生,今天没有穿校服,马嘉祺想了想,距离高考还有四天,学校应该放假了。


将铁锅里的豆浆分别盛进塑料杯里,放到塑封机下封口,然后把它们全部放进铺了被子的保温箱里。对上那双小鹿似的圆眼睛,马嘉祺对她笑了笑,递了豆浆和吸管过去,“今天也吃煎饼果子吗?”


妹妹点了点头,马尾辫跟着甩了甩,“哥,我马上就要高考了,时间过得好快喔。”


马嘉祺也觉得,妹妹几乎每天都会来,煎饼果子、包子、小馄饨,最喜欢的还是煎饼果子。他看着她从高二到高三再到高考,唯一的感触是时间好快,怎么就高考了呢。


“祝你高考顺利,一定要顺顺利利。”他说。


手上动作不停,舀两勺绿豆面糊到平底锅中央,打两个鸡蛋,刮板一角定在圆心,另一角裹挟面糊和蛋液轻巧转一圈。还没看清,就见他手腕翻飞,行云流水地绕了三圈,面糊变成了一张匀称的薄薄煎饼。


刘耀文适时接手浇上酱汁和葱花,夹两根提前准备好的果子,折叠三次塞进纸袋里,妹妹迫不及待地捧到手里。


“谢谢哥、耀文哥。”


“一定要好好考哇,”刘耀文倚在灶台边看着她吃,忍不住想起高中时跟马嘉祺两个人掰一块面包的日子,“你要是能考个状元回来,我跟我哥都沾你的光了,以后我们这儿就改名叫状元早点铺。”被马嘉祺用胳膊肘怼了怼,“说什么呢,别给妹妹那么大压力。”


临近十点,早点铺结束了一天的营业。收拾好东西要十一点了,马嘉祺抱着账本坐到书桌前,房间不大,书桌旁边就是一张双人床,刘耀文坐在床沿看他算账。


今天是六月二号,马嘉祺正在算五月的盈利,把计算器摁得啪嗒啪嗒作响。刘耀文捧着专业书从第一页看起,没办法,快期末了,平常逃课期末再挂科,他恐怕就毕不了业了。铅笔在纸面上擦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刘耀文没看多久就开始盯马嘉祺的侧脸,盯他的高鼻梁和微微翘起的眼尾,还有写字时不自觉抿起的嘴唇,树莓似的颜色。


这个他怎么也看不腻的人是他的爱人,一个能使出租屋变得熠熠生辉的,让他变得充满柔软情绪的人。


“上个月纯利一万两千四百三十六块,”马嘉祺在最后结果处圈了个圈,“比上个月多挣了一千多呢,要不要多汇一千回去?”


刘耀文每月会给家里汇五千块,否则凭他们两人赚一万多块日子也不会过得这样紧巴巴。马嘉祺支持他,还总是问要不要多汇一点,刘耀文看不得马嘉祺吃苦,可是父母身体不好没法干活,弟弟在县城高中读书也需要用钱,左右为难。


马嘉祺一看就知道他又在纠结,站起来扑进刘耀文怀里。刘耀文晃了片刻神,下意识搂住他的腰,书就掉在了地上,“怎么了?”他的手在马嘉祺背后顺了两下,“我觉得……”


“就多汇一千吧,耀武上次月考不是考了年级前二十吗,让他给自己买双球鞋。还有叔叔之前打电话过来说阿姨腰疼,得赶紧去检查。”马嘉祺靠在刘耀文颈窝里小声道,“耀文,你听我讲,咱们怎么样都能过的。”


他的眼睛亮亮的,一团闪烁的模糊光晕,像一盏昏黄暖调的台灯。灯泡烧久了热乎乎的,刘耀文忍不住用手托住这些模糊细碎的高温粒子,于是马嘉祺转而贴在他的掌心,不完全是暖的,他的皮肤微凉,是夏天倏忽滴落在手背的一点雨。


“我的意思是,跟你一起就怎么都好。”




下午气温上升,马嘉祺依然保持着靠在刘耀文后背的动作,胳膊还从后面抱着刘耀文,懒懒的小猫样子。刘耀文不得不羡慕他哥的学习能力,高中那阵也是考试前两天翻翻书就能低空飘过,他试过这么干,结果是挂了两科。


刘耀文开了风扇,马嘉祺偶尔会为了吹风从刘耀文肩膀上方露出半张脸,顺便瞟两眼刘耀文手里的书权当复习。没过多会趴在刘耀文肩上睡着了,呼吸轻轻打在脖颈,索性合上书听他鼻尖拂过的浅浅气流。


半搂着马嘉祺把他姿势摆正,头安安稳稳地枕在枕头上,刘耀文刚要站起身,手腕就被握住。数数已经相处五年,他们的相处模式还是黏黏糊糊,就比如现在,不陪马嘉祺午睡是万万不能的。


刘耀文躺下了,躺在马嘉祺身边,闭上眼睛又舍不得睡去了。他舍不得此时此刻,舍不得这个普通的周四下午,但他知道他不必,因为他会和马嘉祺拥有很多个普通的早晨、上午、下午和晚上。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今天是周四,轮到他做饭了,晚上要做什么吃呢。不如今天不开火了,出去吃拉面好了,马嘉祺昨天晚上睡前还说起想吃拉面。


虽然有逃避做饭的嫌疑。


傍晚刘耀文才醒,转头马嘉祺还在睡,手指扒在他的T恤袖子上。他觉得好玩,戳了戳马嘉祺剪得秃秃的指甲。马嘉祺觉浅,打他醒来估计就迷迷糊糊了,但仍闭着眼自欺欺人。马嘉祺很少显露孩子气的一面,在刘耀文这却是常常。


“宝宝,起床啦。”刘耀文逗他,从腋下把人抱出被子。马嘉祺睁开眼睛眨巴眨巴,刘耀文就道,“咱们晚上去吃拉面吧,你昨晚说过的那家。”


是一家中年女人和她女儿开的面馆。昨晚马嘉祺手疼得不行,又不习惯喊疼,侧躺着把手垫在腿下面,整个人蜷缩成虾子样。刘耀文惊醒后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抱住马嘉祺给他搓手,闪电转瞬即逝,也许正酝酿一场暴雨。马嘉祺的声音有些脆弱,“我想去吃那家拉面。”


刘耀文知道原因。他偶然看到马嘉祺钱夹里的老照片,年轻女人的眉眼与面馆老板有三分相似,如果是年轻女人现在的样子,应该会更像。可惜她并没有活到现在,那是马嘉祺已故的母亲。


所以坐在街灯下吃拉面时马嘉祺盯着中年女人在前台忙碌的身影,回过头来已经哽咽了。刘耀文搬着马扎坐到他左手边隔绝了其他人的目光,让他可以肆意流下眼泪。


“哥,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对不起我?”


“可能是让你哭了。”


“我哭是因为你带我来吃拉面,我很开心。”


“但我只能带你来吃拉面,我不开心。”


“已经很好了,”马嘉祺的声音还是控制不住颤抖,“如果她能看见,会为我开心的。”他捏着一次性筷子,眼泪淌到下巴摇摇欲坠,像一颗昂贵的水晶,又好像五块钱一条的手链上不起眼的水钻。


刘耀文沉默了一会儿,手背蹭过马嘉祺的脸颊揩去眼泪,“哥,你相信我。”


马嘉祺点头、摇头。他想问,耀文,你有听过卫兰的《街灯晚餐》吗?歌里唱的就是我们的这一刹那,路灯下,面馆门口的小桌前,我同你讲,难道是为了安置未来才爱你。我久未谋面的母亲喜欢这首歌,她遇到你,也会喜欢你的。




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夏天里马嘉祺收到了来自妹妹的好消息,她考上了北京的高校,遗憾的是没按耀文哥期许取得状元。马嘉祺闻言又怼了刘耀文一下,天天就知道瞎说。妹妹捂嘴笑了,启程前和他们告别,凑到马嘉祺耳边低声道,哥,祝你和耀文哥长长久久。


也的确如她所说,马嘉祺和刘耀文又走过了半年。而十二月有件大事,马嘉祺的二十岁生日到来了。


狭小的出租屋里,马嘉祺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地毯中间摆着矮桌和一个不算大的生日蛋糕。刘耀文从外面进来,带着一束花,用牛皮纸包着,玫瑰、向日葵、满天星,插得也不算好,没什么搭配可言。马嘉祺看出这是谁的手笔,接过来后半天没说出话来,细细地数着每一朵花,快把头也埋进花里。


仰头,和刘耀文交换一个绵长的吻。


刘耀文转身拿起录像机,不是长枪短炮,而是索尼的老式录像机,型号是SR62。他举着录像机,透过泛黄的取景框看马嘉祺,分辨率好低,马嘉祺的脸被晕成一小片白色云朵,暖色调,与平常不一样的明艳酡颜。


“有什么想说的呀,小寿星?”


马嘉祺冲镜头笑起来,不太自然、有点羞赧地,“我没什么想说的。”


刘耀文将录像机安置在一摞书上,走到马嘉祺身边挨着坐下,点燃蜡烛,也点燃了出租屋里不算明亮的光线。从录像机里看,这一幕似乎出自某部电影,但绝不是公路电影那种需要轰轰烈烈的风和雨的,也不是《La La Land》那种需要绝佳的音乐的。


这是一部普通人的电影,未命名,今天过后它就叫《2022.12.12》。


“那就许愿吧。”刘耀文看着他,饱满的卧蚕随着笑容显现。马嘉祺恍惚了片刻,十四岁的刘耀文和十九岁的刘耀文重叠,他才有了实感——他的每一岁里都有这样一个人,是刘耀文让他变得特别,变得闪闪发光。


大概是面对镜头会忍不住有明星的错觉,可他真真切切在这一刻误入了平行宇宙。平行宇宙的他们是受很多人喜爱的大明星,闪光灯如雨倾泻而下,不变的是他身旁站着的刘耀文,还有刘耀文笑起来圆圆的嘴角。


许愿的时候脑海是空白的,他没有什么要上天帮他完成的了,他甚至觉得他想要的已经全部得到了。


一定要拜托上天的话,就拜托上天保佑他和刘耀文健健康康地度过这平凡的一生吧。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刘耀文侧头看了看录像机,同马嘉祺一样不适应录像机聚焦在他脸上,“让我想想。”他故作高深地思考着,其实答案他早就想好,“哥,我也要许个愿。”


“好,我的愿望分你一个。”


在马嘉祺坦率的温柔目光里,刘耀文几乎想要落泪。他的喉咙很酸,凭空咽下一杯不加糖的柠檬水似的。紧接着尝到唇齿间的甜味,是马嘉祺舀了一勺蛋糕送到他嘴里,就像每天早上送到他嘴里的豆油皮。他看着这块他吃了第一口的蛋糕,


“哥,祝你、祝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的某某

#文祺




喜欢上高中老师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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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验,大概是无尽的纠结和犹豫,同时清楚这种煎熬会一直持续,永远得不到回答。他是拥挤的人群中我第一眼就确定位置的存在,也是我的缄默不言、我的语焉不详、我心底最柔软也最难脱口的某某。

 

最茫然时打开相册,看见他的照片——我从班级合照里截出来的,像素很低,只能依稀看出他是笑着的——然后我也笑了起来。好吧,我要承认,喜欢上老师更多还是快乐的。

 

接下来,我要讲讲我和他的故事。

 

他是我的政治老师,去年研究生毕业,我们是他的第一届学生。原谅我的不敬用词,他很漂亮,不是那种精致,而是傍晚江边掠过的一只洁白飞鸟,带着长长迁徙旅途的坚韧与自由海风气息。冷、利、脆,又柔,当他注视我时,我感觉自己被温热海水包裹,一种心潮起伏又格外宁静的情绪。

 

高一时还没选科,政治课上睡倒一片。他讲课习惯写板书,总是写着写着转过头来看那些趴在桌子上的人,挑挑眉,摆出一副无奈的可爱表情。

 

然后他的视线会落到我身上,因为我喜欢给他回应,政治这门课我也学得最好,笔记用三色笔,作业也写得整整齐齐。我想,大概全班同学都知道我喜欢他,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他会叫我回答问题,回答正确的话他不会吝啬夸奖,非常好,特别棒,后面跟着我的名字yw。经过我的仔细观察,他叫谁都是全名,只有我被他吞掉姓氏。我太幸福了,至少证明我是特别的。

 

但是我太怯懦了,我不敢像其他同学一样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聊天、开玩笑,明明我在其他人面前很健谈,到了他那儿就变成笨蛋。

 

独处时我垂着眼睛不敢看他,笨嘴拙舌,一句话要在脑子里组织好久才肯说出来,好像他会帮我纠正语病似的。可是没办法呀,我就是怕我说出的话有语病他就不喜欢我,很可笑是不是。

 

我常常崩溃绝望,因为我是他的学生,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他呢,在他眼里我和其他学生怎么会有不同呢。等我们毕业,他带新一届学生,我就会变成和其他人一样的模糊面孔,也许他会说“我之前有个学生叫lyw的”,也许他会像网上段子里一样说“你们不如我上一届学生”,而我有幸间接参与其中,这就是我无上的荣耀了。

 

是否、是否会有这样的时刻呢,他躺在床上,想起一个叫lyw的学生,心脏就柔软了起来,就像我的此时此刻一样。

 

我不知道,可能永远没有答案。

 

——3.16再次编辑——

 

谢谢评论里大家的建议,有劝我早日放弃的,有鼓励我找他要微信试一试的,还有要我毕业后跟他表白的。这些我现在都还决定不了,抱歉。顺便澄清一下,我是男生,别叫我姐妹了。

 

再次编辑是想把这个故事继续说下去,大概会说到未来我们再也不相见吧,也算是纪念了。

 

高二上学期,选科后重新匹配老师。课表发到群里时我心跳好快,点开后翻啊翻,终于翻到我,我不敢看政治下面那栏的名字。捂着眼睛默念三遍一定要是他,我才睁开一点点眼睛。

 

幸运,真的是他。

 

我喜欢在政治课上盯着他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大部分时候是圆润的,有些时候会弯成月亮的形状。我还喜欢看他的脚踝,西装裤下薄薄一块骨头,隐约看得见青色血管,还要缀一条黑色绳子样的脚链,中间一颗浅金珠子。

 

我想我对他的情感变质了。如果说之前是羔羊般单纯的仰慕与喜爱,那么现在就是渎神般恶劣的冲动。我把它归结于迟来的青春期,涌动的滚烫血液与他同别人说话时勾起的嘴角。

 

于是我鼓起勇气举手,当了他的课代表。每天早上抱作业给他,手指故意从他手心蹭过,微凉的触感会停留很久。我的皮肤和他粘连,像一对从未分开过的玉质耳坠。

 

我不会在学校之外联系他,不会给他发短信,不会显出一点僭越。

 

他的态度通常是默许的,我猜,总之他不是神经大条到觉察不到的人。我反复揣测,好像怀揣少女心事,又远比少女心事要复杂。毕竟我揣测的对象要比我大上十岁。

 

我的好朋友S看出点苗头来,问我是真的喜欢他吗?我回他当然了。他就根据已有的现象展开分析,最后得出结论是,我被玩了。S说,一个比我大十岁的人,想要吊着我太简单了。从他不主动不拒绝的态度来看,他的师德也堪忧,让我小心越陷越深。

 

我想说,他即使在我碰上他的手那一刻躲开,狠狠甩我一巴掌,我喜欢他也是甘之如饴的。他根本不必吊着我,我的爱就是这样浅显明了,师生、十岁、同性,这几个词语摆在一起想都不敢想到这种情感,但我爱他,是S也能看出来的程度。

 

——4.2再次编辑——

 

昨天是愚人节,我的同学们早有预谋,骗他作业没写。他看上去好委屈,我作为知情人差点当叛徒。下课后我抱着他的教案陪他走了一段路,没有说话。回到办公室,老师们都去吃中午饭了,我就蹲下来勾了勾他的小指,对不起嘛老师。

 

他依然不太高兴,但我明白他不是怪罪我们没写作业,而是开始检讨自己。他总是这样,有什么事当下郁闷一瞬,接着在自己身上找问题。我暗骂谁出的主意,下一秒却愣住了。

 

他的手拢了过来,轻轻握住我的两根手指。我抬头,他就垂下眼睛看我,睫毛微微颤动,遮去了我能感知的神色,所以一切都变得未知,让我昨晚辗转反侧的未知。

 

yw,他喊我的名字,语气还是温吞的,你怎么也不写呀,昨晚有什么事吗,是不是别的老师留作业太多了?

 

天知道,我的心脏要蹦出来了。他的话一出口就将我划定为更信任的人、特别的人,虽然我知道是由于我的课代表身份,但我宁愿自欺欺人地从中找出一点微末的喜爱。哪怕仅限于师生间的欣赏,是对我lyw这个人的就好。

 

昨晚,我盯着漆黑的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反刍指间的余温。我想,有没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他对我也有一点超乎师生之间的感情。我清楚我不该这么想,但如果你也有暗恋的人就会理解我,处在暗恋中的人太容易自作多情了。

 

可是再可是,我确信他不会握住其他人的手。他到底怎样看我呢,今晚又要失眠了。

 

——4.11再次编辑——

 

昨天下了月考成绩,考试前他答应我,如果我政治单科考进年级前五,他就给我奖励。很开心,这次政治考了年级第二,所以我今天去找他兑奖啦。

 

他拿出了两板黑巧克力,是我喜欢吃的牌子。我当时就愣住了,不敢问他从哪里知道的,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巧合,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小众牌子。说起来好笑,我现在太像扒明星恋情的狗仔,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分析上半天。

 

我只要了一板,说剩下的您留着吃吧。美滋滋,和他短暂拥有了情侣款。

 

最近发现他喜欢吃甜食,我决定每天带两块水果糖送他,反正也不贵,在正常师生关系的范围内,他肯定不会拒绝的。

 

倒是S天天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说我没出息,捧着老师给的巧克力傻乐。S向来不同意我喜欢他,于是经常暗戳戳跟我分享隔壁艺术班的漂亮女生,想让我移情别恋。昨天竟然还把我的微信推给了几个女生,真无语。

 

我是不可能放弃喜欢他的,甚至有种感觉,除了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像这样喜欢一个人了。我闭上眼睛,就会想到他看向我时明丽透亮的眼睛,玻璃珠似的在我的生命中熠熠生辉。

 

老实讲,我并不是很有毅力的人,也并不拥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可是只要关于他,我便会陷入盲目的乐观与慷慨。我愿意给予他我的一切,不计较得失,不计较成败。

 

——5.1再次编辑——

 

评论区里太好笑了,“你好爱他”,姑且当做你在夸我吧。我肯定我们是没有未来的,大家不用蹲了,在一起这件事情是我毕生不会实现的奢望。

 

这两天进展不太顺利,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周前他不再收我的水果糖,他说他不想吃了。明明他有个小罐是专门用来盛我送的糖,不想吃也会存起来,上周五我发现那个罐子也没了。

 

我有点绝望了,感觉牙齿间泛苦,充满柠檬般酸涩的味道。一场用力编织的梦境破碎,连玻璃碴拼凑起来都是我流泪的面孔。我回忆他说的每个字,想要从中发现爱的奇迹,无果,又字字句句给我爱的错觉。是我不可一世吗,是我在自我感动吗。再次回看今天敲下的第一段话,我觉得我实在是个拧巴的人。

 

前天昨天今天,他都没有在课上点我的名字。到底为什么呢,会不会是他意识到我深爱着他,并因此感到恶心呢。是的,尽管我拼尽全力把这段禁忌的情感描述得美好漂亮,依旧遮盖不住我爱上了自己的老师这个不争的事实。

 

他讨厌我了吧。

 

就在我写这段话时,S给我发来一条消息,他说今天上午他去办公室,不小心听到老师们聊天。

 

——他好像有女朋友了,至少在试着跟一个女孩建立关系。

 

回答这个问题前我看过几个回答,ta们喜欢的老师基本都是已婚,我读着文字就尝到痛感。如果说之前我还能肆无忌惮地试探他的底线,那么现在是确确实实的束手无策了。我的道德底线是不破坏别人的感情,所以我想我是时候远离了。

 

这个回答受到很多人喜爱,也记录了我的心路历程,感谢大家听我絮絮叨叨,就停在这里吧。

 

——5.26再次编辑——

 

时隔二十多天我又回来了,因为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情。

 

之前我说过,要远离他,我也的确是这样做的。早上收完作业赶在他来之前送过去,上课时躲开他的眼神,下课后也不会再帮他拿教案,因为他会自己捧着离开。我们两个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又出乎意料地平衡,连S都不得不承认,我和他好像一对刚分手的同公司couple,抬头不见低头见,尴尬,装不熟。

 

他那几天状态很不好,眼底淡淡青色。我去办公室问数学题,用余光瞄他,他托腮盯着桌上的习题册,显然是失神的状态,看上去疲惫极了。额前头发长了,乖顺地搭在眉毛上,让我又心酸又心疼。

 

我担心他,但是没有办法。

 

然后我和他吵了一架,就在今天。起因是下课后有同学提问,他就站在讲台边解答,讲完后刚走出教室,身形一晃差点没跌在地上。我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直接冲上去扶了他一把。

 

又是上午第四节课下课,上一次他垂着眼睛握住我的手,这一次他趴在桌子上抬起眼睛说,谢谢你,yw。我的情绪几欲崩溃,思维却理性得突兀,我问他是不是低血糖了,是不是没吃早饭。他不说话,我就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到底什么事值得他这样挂怀,我不明白,只是单纯受不了他再作贱自己。我把校服口袋里的三颗水果糖拿出来掖进他的掌心,mjq,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能不能拜托你,算我求你了,照顾好自己行吗?

 

我违背了永不僭越师生界限的承诺。

 

他愣住了,紧接着苍白着脸色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甩我一巴掌,闭上眼睛等待脸颊的痛感袭来,没想到他扬起手打在了自己脸上。他浑身颤抖,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狼狈,本能驱使我把他搂进怀里。他太瘦了,肩胛骨嶙峋起伏,像只不满周岁的小猫。

 

你还当我是你的老师吗?他问。我不答,他就挣开了我,扶着桌子深呼吸了几次,你还有没有点廉耻心,我是你的老师。他的声音很低,似乎不止说给我听,还要说给基督,我是你的老师。

 

我想告诉他,上帝有意放我们一马,还想告诉他,我从来不惧怕成为犹大。

 

最后我说,对不起,老师。

 

——5.27再次编辑——

 

昨天心情实在跌宕得失控,仅仅把事情囫囵讲完。是的,大家没有猜错。我想他大概是有些喜欢我的,对我骤然冷淡是因为看到隔壁班女生过来找我。我的同学W看到的,有个女生搂我手臂被他撞见,还问我他有没有跟班主任告状。

 

这完全是误会了,我之前提到过,S把我的微信推给了几个女生,我出于礼貌加上了,但大部分一句话也没聊过。其中有个女生,我不想在背后议论她,可我已经明确说过我有喜欢的人,她依然每天给我发消息。我非常困扰。

 

那天她在走廊送我她做的饼干,我没要,然后她就贴了过来。苍天有眼,我当时立刻后退了两步,因为动作太大还把她的饼干碰掉地上。后来她讹我请她喝奶茶,我微信转了她二十块钱。

 

他但凡多停留两秒,就会发现我们没有什么。

 

写到这里,我还是不可置信,他真的会喜欢上我吗,是不是我多想了。毕竟要怎样的幸运,才能让我在十六岁遇见他,在十七岁被他爱着呢。

 

我推翻了一切关于未来的设想。虽然我们此刻因为种种被迫怯懦,那么是否代表着某年某月某日能真心爱一场呢。

 

然而作为老师,他要背负的压力是我的数倍,我不该要求他勇敢。我们目前的关系就很好,W告诉我这件事之后我就去找他原原本本说明白了。他听完后神情复杂,我看不懂,只是眼睛里的光太亮了,也太脆弱了,好像轻轻一碰就成泡影。模糊了,眼前的场景变得模糊,他似乎笑了。

 

接着我才发现,模糊是因为我在透过眼泪看他。

 

我们很好,我们的关系很好。再没有人比我更快乐了,就是让聂鲁达来写我的心情,也只能写下树叶、晚风和飘摇的积雨云。

 

我想我们已经是恋人了,在未知的世界未知的某一刻里。

 

——9.23再次编辑——

 

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他在我放学的路上等我,我们一起去了江边。在江边吹风时他牵了我的手,转过头来要我许下十八岁的心愿。我说,我的生日愿望是,能和你一起从这里走到这条路尽头。

 

他说,这个愿望是马上会实现的,你再许一个,我帮你实现。

 

那我许愿,未来的每年生日都像今天一样。他闻言皱眉,这个很难实现诶。我有点失落,但还是抱住他,顺着脖颈摸了摸他柔软熨帖的发丝,你好赖啊。

 

拜托,我这是为你着想,每年都来江边腻不腻啊?

 

他从口袋里拿出两根红绳,做工并不精细,甚至有些歪歪扭扭。捏着我的手腕将红绳戴到我手上,他把另一根塞进我的掌心。一瞬间,我被难以言喻的湿润情绪击中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早在我遇见他的那一刻,我就成了湿漉漉的小狗,亟待他的拯救。

 

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我最爱的人,谢谢你不顾一切地爱着我。

 

在未知的世界未知的某一刻里,我们成为恋人。在这个世界这一刻里,他问我他是我的什么。我张开嘴巴,你是我的某某。

 

编辑于2022-09-23 23:54 ·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食魂惊梦

#文祺




七月十五那天晚上突然燃起一场山火,我遥遥地望着火光,蓝色的莹莹的水从那当中倏忽蔓延开来。我盯着这条蜿蜒到我脚下的诡异的路,下意识要撒开丫子往家跑,可是我仿佛被定住了,浑身上下竟是一点也动弹不得。


叮铃、叮铃。


一双雪白的靴子踩上这条河。他的脸好似纸糊的,红艳艳的唇,单薄的眼皮,手里还举着雪白的灯笼,灯笼上缀着发出脆响的铃铛。我犹疑地掐上自己的胳膊,才发现这一切不是梦。


“小孩。”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亮亮的。说不出哪里异样的面容上出现一个笑容,我描述不出来,漂亮、温和,却让人冷嗖嗖的。


我即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应声,僵直着身体同他对视。没过多久,他走到了我的面前,有些新奇地在我身边绕了几圈,“你能看见我。”


他似乎很开心,笑得连眉毛都是弯弯的。我心里发毛,但是看那串随着他的笑容晃动的铃铛,又觉得痒痒的,像有人在挠我脚底板。




他一开始只出现在夜里。那天下了场暴雨,窗户摇摇晃晃,好像破了帆的渔船。爹娘宠我,我盖着全家最厚最不透风的被子,却仍是冻得打冷颤。我蜷着冰冷的脚趾,将它们往自己小腿上贴,被子不够长,踹了两下我的右脚脚踝露了出来。突然,一只黏腻腻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为什么是黏腻腻的我讲不清,也许是出了很多汗,也许是淌了满手血。


是他。我向下望去,果然,有个瘦削的男孩正仰面躺在地上。他抓着我的脚,他的脚却也像被什么抓住了。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看,才发现那是一块平安锁。


我们家穷得叮当响,哪里有平安锁这样的贵重物什。我不知道它值几个钱,但知道拾起它来我们家就能吃上猪肉。什么男孩什么鬼怪我都顾不上了,只伸手去拿那块金色的平安锁。忽然,那只抓在我脚踝的冰凉的手移开了,啪地一声打到我的手背,好疼,应该是红了。


“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吗就要碰!”他训斥我道,我愣愣地看向他,他不是鬼吗,怎么还能碰到我,和我嘎婆给我讲的故事不一样。但我平白被人打了手背,不由得恼怒,“这锁在我家地上,怎么碰不得?它能是干什么的?”


我看见他皱了皱眉,脸色也不太好,“这是用来压你床下的小鬼的,你天生八字轻,容易招鬼,”他软了语气,“你别动它,我专门给你寻来的。”


“你是谁?到底是人是鬼?”我指着平安锁,“它连你也锁住了,你也是鬼咯?”他点头,我又问为什么帮我。


他坐在地上,略长的头发垂到脖子,发尾卷翘得像青鸾的尾羽。屋子里很黑,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只依稀见得他的脊背骨节嶙峋,好像剥了皮的龙。他的衣服宽大,几乎整个人都被包裹在粗麻衣衫里。


“因为你救过我。”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圆,“灯笼、那个白色灯笼。”


我记得,七月十五那天我第一次见他,他就提着那白色灯笼,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说灯笼是我给他的。我仔细想着,果真是有这么一档事,只是时间太久远已经很是模糊了。五岁那年的七月十五,嘎婆背着我上山给我嘎公上坟,山坳里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嘎婆走得颤颤巍巍,隐约还能听到树叶的簌簌声。


我年纪太小,害怕地抓着嘎婆后背的布料,嘎婆就将手上的灯笼举给我,“幺儿,你举着吧。”然而没过多久,远处的山便被血色的火光染红,我怔住了,至今仍认为那是我的一场梦。嘎婆喃喃了句什么我没听懂,可那火眼看越烧越近,我焦急地拍打着嘎婆的后背,跑啊!跑啊!


夜走鬼,是夜走鬼。嘎婆干枯的嗓子里挤出这几个字,发出木头倾轧般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开始跑,佝偻的身体不堪重负,我闹着要下来,她似乎没有听到。


奔跑间手中的灯笼不见了,我下意识转头,却发现那火竟直直冲向我的面门!没有温度,那是没有温度的冷的火,张牙舞爪的仿若巨兽,而那小小的灯笼恐怕早就被吞噬殆尽。


我不知何时晕了过去,再醒来就见嘎婆躺在床上,脸皮儿上好像抹了锅炉灰一般,死寂。睁开眼睛嘴里不停道,夜走鬼、夜走鬼,又喊我的名字,耀文。爹娘说她疯了,很快就要去找我嘎公了,我却没由来地心慌。我问老汉儿昨夜有没有见到山火,老汉儿说我莫不是也被嘎婆带疯了。


嘎婆走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她眼角的坑洼里注入一滴浑浊的泪。她喊我耀文,我就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我有灾,一会儿说我会平安。她说夜走鬼会把我生吞活剥,我大抵是活不过十八岁,但是——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宛如被掐住脖颈的鹅。


老汉儿把我拉到一旁,嘟囔着死老太婆净说不吉利话,又拉着我的手摸了摸木头窗框。耀文,你不要信,你嘎婆疯了,疯了的人说话不能当真的。


可嘎婆分明是最疼我的人。


我晃了半天神,他就坐在地上看着我。半晌,他扣住我的手,“你救了我,灯笼上有生人气息,替我挡了山火。”


他同我讲,他叫马嘉祺,我五岁那年他刚死,匆匆赶上百鬼夜行。那是百年来最滔天的火,若不是我那阴差阳错的灯笼,他一个小鬼恐怕要被烧得魂飞魄散。


马嘉祺仰头,我才注意到他的面容不算成熟,应该是停留在了死时那一刻,约摸十五六岁,刚刚长出棱角的年纪。我明知道加上他死后游荡的这十多年,他肯定比我大上不少,可此时此刻还是颇为微妙地心软了。


“那灯笼呢?”我问,“哪去了?”


他指了指平安锁,做了个手势,我见嘎婆做过,是祈求平安的意思。“用来换了这锁。”他看上去有些伤心,想必是舍不得救他一命的灯笼。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的灯笼换来平安锁帮我压小鬼,但我依旧很是感动,“既然如此,我给你再做一个吧。”


他顿了片刻,点头。我猜是因为我现在做的灯笼并没有什么特别功效了,算了,只当答谢他一直记挂着我。


转天早上,我依着记忆里嘎婆的动作做了个灯笼,这回是红色的。老汉儿问我不年不节的做什么灯笼,我就晃荡着两条腿,唔,我要送给一个人。


错了,一只鬼。


做出来的灯笼有点歪,我捏着灯笼有点犹豫,要不要做个好看些的,还是等马嘉祺来了看他满不满意,如果不满意我再重做。


晚上睡觉前,我把灯笼摆在床头,里面幽幽燃着一簇火,映得屋子红彤彤的。我闭上眼睛,等待他的出现,半晌,我泄气地坐起来去瞧床下,用脚扒拉那块平安锁,“喂,马嘉祺。”


没人答我。我恼了,这人怎么这样,说好了给他做灯笼,辛辛苦苦做完他却不知道哪去了。我躺下了,侧躺在床上,盯着灯笼里燃烧的火。


两天后我要去给嘎公嘎婆上坟,他俩埋在了一块,山里,有树有草有花。我托了丁年哥转告私塾先生我的去处,接着带上装满点心和酒的背篓就往山里去了。走之前丁年哥问我为什么白天上坟,一般不都是晚上吗。我摇头,晚上不得行,被我爹娘晓得了要挨打。


丁年哥说,我儿豁哟,你爹娘那么疼你,怎么会打你。


我啷个晓得,我答,我爹娘就是不让我去给嘎公嘎婆上坟,他们自己也不去嘞。


我嘎婆是村里有名的神婆,其实倒也不至于说神,总之有点子邪乎劲儿,大家都挺信她的。但是她死得太突然也太仓促,村里有传言说她窥了天道,怕是遭天谴了,于是没人祭她。


说是坟,实际是两个土堆堆,前面插两块木牌,就是我嘎公嘎婆睡觉的地方了。我在嘎婆牌子前面摆了两碟玫瑰糕,这玩意齁甜,但她爱吃。又在嘎公牌子前面摆了坛酒,我陪他喝了点。


我心里说不出的苦,嘎公走得早,但依稀记得三四岁时疼我得紧,更不要说一手带大我的嘎婆。就在这时,我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花香,旋即感觉到后颈被捏了捏,那手很凉,我知道是他。


他捧了满怀的白色野花,花开得正好,洁白的小小的花瓣衬他,漂亮的下颚、眼角,还有被风肆意吹乱的头发。他像个少年,我的意思是,他像个活着的奔跑在田野里的少年。


“马嘉祺,你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他道,“怎么了?”


“我能看见你,为什么看不到我嘎公嘎婆?”


“这个……”马嘉祺迟疑了一会儿,“跨过这座山,我本是要投胎去的。只是山火灭后,我拎着灯笼,过不了鬼门关了。你嘎公嘎婆若是执念不深,想必此刻已经喝下孟婆汤,投胎去了。”


“所以那灯笼害了你。”


“怎么会,”他伸手揉我的头发,明明我十七岁就要十八,在他眼里我好像还是个半大孩子,“耀文,没有你我早就消失了呀。”


“你投不了胎,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我抬头看他,日头很大,忍不住眯了眯眼。


马嘉祺抱着那捧花,低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拨了拨,然后把它们放到那两块牌子前面。他想了想,“一开始我很弱,经常挨其他小鬼打,过了几年强一点了,我就打回去。”


“等到能随意走动了,一直在找你。”


我翘了翘嘴角,拉住他宽大的衣袖,“这么说你不是鬼,是我的守护神。”


他用那双冰冰凉的手牵起我的,我就反手把他的手握得更紧,拢着他的手指到我的嘴边,哈了口热气。他的耳朵红了,指尖也泛起粉色。我觉得好玩,就问,“是不是不凉了?”


他笑了,我觉得他一定在笑我傻瓜。他明明是鬼啊,怎么可能不凉。




后来他经常白天出现,跟在我身后去私塾念书,或是去村里的铁匠铺帮忙。我没同他讲过,我是为了攒钱打一块平安锁,给他的。


他跟在我身后,依旧穿着那双白色靴子,只是手里拎的变成了红色灯笼。旁人瞧不见他,他也常常搞些恶作剧,比如冲别人扔个石子云云。然而许是有他在阴气重了些,我周围人竟频频生病、摔倒,还有莫名其妙断了骨头的,唯独我安然无恙。他们说,我也像我嘎婆一样,邪性得很。


我问马嘉祺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半天才道,我本就爱招小鬼,再加上有他在阴气太重,怕是容易出现小鬼作乱。


好吧,我说。他还在看着我,我就问怎么了,又突然明白了,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把你丢下的。


好亲昵的话,我兀自在舌尖咀嚼。他问,你不怕身边的朋友出事吗?我就笑道,现在哪里还有人愿意当我的朋友,马嘉祺,我可只有你了。


临近我的十八岁生辰,爹娘提出要请几个我的朋友来家吃饭,我拒绝了,因为我的朋友早就不跟我来往了。九月二十三正日子,我同爹娘吃了顿好的,有肉,我悄悄藏了一块。待爹娘都睡了,临近子时,我从床上爬起来在餐桌上摆了两只碗,把那块肉夹进我对面的碗里。


多少个时辰过去我忘了,只记得我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等他时很冷,原来是已经入秋了。太阳升起,我僵硬地站了起来,就着眼泪把饭扒进自己嘴里。阳光太刺眼了,就像我给嘎公嘎婆上坟的那天一样,只是这次马嘉祺不在我身边。


“马嘉祺,”我对着空气喊他的名字,“我再也不想一个人过生辰了。都怪你,马嘉祺,你以后再也不要缠着我了。”


后来的后来,我的口中塞满凉透的白米饭,渴望回到十八岁生辰那天。因为如果我知道他能听见,如果我知道他把我的话当了真,如果我知道他那天晚上去做了什么,我一定不会这样说。因为如果我能回到十八岁生辰那天,我会先杀掉本不应该活过十八岁的自己。




他再次出现是在夜里,他像那次一样抓住我的脚踝,只是他的掌心柔软温暖,令我忍不住惊愕。我几乎是立刻坐了起来,面对他苍白的面容。是的,他的面庞苍白,但很快显出生人的皮肤光晕,好像从画里走了出来。


强烈的不安笼罩了我,我握着他的手,喊马嘉祺,你怎么了。我的声音居然如此颤抖,颤抖到让马嘉祺发笑,他一定是在笑我大惊小怪——我在欺骗自己,因为我的脊背很快布满冷汗。


他凭空变出了一个白色灯笼,我一眼认出那是我嘎婆做的,当年那个白色灯笼。我下意识摸上脖颈,平安锁分明还挂在我脖子上!我抓住他的手,“马嘉祺,马嘉祺,这灯笼哪来的?”


他看上去很开心,把灯笼安安稳稳地放在我的床头,“换的。”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指尖消失了,只剩光秃秃的手掌。我一把扣住他的肩膀,“马嘉祺!拿什么换的?”我的心脏在抽搐、痉挛,刹那间脑海中茫然与绝望混成一团巨响,“马嘉祺,你说话。”


马嘉祺笑了,“拿我的阴寿,耀文,你别担心,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十三年前你用这灯笼救了你,请你允许我——”他的声音渐弱,朦胧中,我撕心裂肺地拽着他宽大的衣袖,试图摸一摸他的脸颊。可是还未等我碰到他,他的脸如扔进火盆的纸钱一般寸寸化为乌有。接着,寂静的空气里回响着他人生——应该是此生此世、生生世世的最后一句话,


“请你允许我救你。”


我从床头的木柜里取出我昨日刚攒够钱打出来的平安锁,紧紧贴上了我脖子这块。冰冷的金属碰撞发出牙酸的声音,我开始流泪,从夜里到白天,直到天光大亮,我身旁的白色灯笼不再亮。




“后来呢?”坐在我面前这位年轻女子如是问道。


我低头看着自己被岁月侵蚀的斑驳手背,抬起眼睛对上那双丹凤眼,她有一对薄薄的眼皮,让我想起那张永远停留在十六岁的年轻脸庞。


“后来我无数次忆起五岁的那个夜晚,忆起那个据他所说救他于山火的夜晚。我问自己:是我做错了,还是上天故意戏弄我们?


“他太傻了,傻到我救他一次,他要救我千千万万次;傻到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他每每看向我,便是救了我一次。


“每逢七月骤雨,我痛哭流涕,因为我爱的人全部死在这一天。无数次,我又无数次忆起嘎婆咽气的前一刻,她的嘴唇颤动。接着,我从梦中惊醒,终于听懂了她死前——可能是因为我也差不多了——她想对我说:


“耀文,你大抵是活不过十八岁,可是有人救你。”




跌落秋日湖

#文祺




津城的秋日是冗长的,只有日落才是一天的开始。马嘉祺从黄色的光晕里抬起头,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踩上满地晚霞。这些不成型的云便顺着他的裤脚攀爬,直到被摇晃的发尾收束,成了点染他的笔墨。


周围人蠢蠢欲动,因为他们迫切需要什么人来打破苦闷的高三,最好足够特别,足够吸引眼球。恰巧他们面前的人是符合的,他是从江城转来的转校生,来蹭高考红利的——天子渡口,命题老师也会网开一面——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这人不赶开学、不赶早晨,偏偏在晚自习前五分钟到达教室,一定要引走廊的人都拥到班门口似的。他长了张桃花运很旺的脸,马嘉祺的同桌李苹如是评价道。马嘉祺想,确实。


李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道,“也不一定,我刚看到你的时候也以为你桃花运很旺。”马嘉祺生得清俊,轮廓线锋利干净,是实打实的第一眼帅哥。哪想到帅哥不开窍,埋头于解析几何和完型阅读无法自拔,令多少女生泪洒十八中,发誓努力学习,做马嘉祺得不到的女人。


马嘉祺,劝学大师。


“哪跟哪啊?”马嘉祺伸了伸懒腰,捏起笔在草稿纸上演算。镜头回到那张帅气得张扬的脸,几个同学围住他,他就低声说,我是转校生,叫刘耀文。又问他为什么转来,这儿高考题简单。大家笑了起来,有人暗自不满,有人心生怨气,但一切都淹没在笑声中,辨别不出。


刘耀文随意聊了几句,从隔壁备用教室搬了套桌椅。班主任还没来得及给他安排座位,他推着桌椅来到马嘉祺后面摆好。围着他的同学散去了,马嘉祺听到身后窸窸窣窣一阵,有人用指尖戳上了他的校服外套,“同学。”


马嘉祺回过头,太阳躺进教学楼里,余晖宛如迸溅的火星,渐渐把世界燎出烧痕斑斑。他的发丝看上去十分柔软,翘起的几根是烫金色的,让人想到柳絮、棉花、小孩子的脸颊。


他停顿了片刻,这样失神的片刻对他来说太难得。用李苹的话讲,他是上满发条的陀螺,任何空隙都会被他用卷子和习题册填满。然而命运对他常常是不公平的,旁人用一分努力取得的成绩他要用三倍才能得到,于是他说,努力不够,要刻苦才行。


下一秒,一根手指突兀地出现在他视线里。刘耀文绽开大大的笑容,鼻梁上顶着黑框眼镜,尽管马嘉祺一眼看出他不是真的近视。“同学,能借我张纸吗,我擦擦桌子。”他问。


马嘉祺点头,把桌上的抽纸递给他。他一边擦桌子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哦,马嘉祺,你就是班长呀。最后的尾音被他不经意拉长半拍,像彗星云雾状的尾巴。听说彗星是冰冻的尘埃,却只有在接近太阳时才会出现。当它的表面开始蒸发,它的漂亮的头发就出现了。


嗯。马嘉祺摸了摸鼻子,接过刘耀文递回来的抽纸。刘耀文连说了两声谢谢,问,“小马班长能不能发挥牺牲精神,给我分两张卷子做?”


马嘉祺想到政治题干中红军长征半条被子的故事,忍不住笑出声,从桌子上随意拿了两张数学卷子拍到刘耀文桌上。刘耀文说了声谢谢,然后补了句,你终于笑了,我还以为你天生冷脸。


晚自习上课铃响了,马嘉祺匆匆别过头去,像是在逃避。他一向讨厌突如其来的情绪,这会让他想到被他刻意遗忘的时刻。比如发小宣布自己决定出国留学,种种复杂哽在喉间,但他知道这句话的回答只有一个。所以一切都会湮灭在空白里,他说祝你前程似锦,然后恨上了这个时刻。


可是此时此刻,他知道他不会。


他在导数第三问写下正无穷符号,笔尖不小心划出一条细小的痕,像彗星的尾巴。




这座城市的秋天很短,似乎连九月也被无限缩短,从三十天到三天。刘耀文慢慢摸清了马嘉祺的脾气,爱吃茄子不吃青椒,鸡肉牛肉更偏爱牛肉,还有喜欢一飞冲天胜过38+5,因为后者的排版太密。


他是第一次见到马嘉祺这样的人,即使他之前在高考压力巨大的江城学习,还是市重点。那里的学霸习惯指着黑眼圈说昨晚熬夜打游戏,而不是像马嘉祺一样为了省下去卫生间的时间少喝水。


刘耀文追求帅气,连努力的姿态也要轻描淡写。好在他的脑瓜确实灵光,不怎么努力也能混个年级前五十。当然,他的不怎么努力是跟江城其他学霸们相比。在津城,命题难度低、录取人数高,普遍学习懈怠,刘耀文居然属于卷王那一挂,马嘉祺是卷王中王。


王中王。


他戳了戳马嘉祺,等到马嘉祺向后仰,他贴到马嘉祺耳边,“我想吃火腿肠。”


十八中小卖部的烤肠有名,马嘉祺以为他说的是烤肠,就塞给不爱带零钱的小少爷五元大钞。没想到刘耀文可怜兮兮道,“马哥,钱不够。我想吃双汇王中王。”


马嘉祺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是那个画着小狮子的火腿肠,不知道刘耀文抽什么风,索性把书包里的现金都丢给刘耀文。下课铃响,刘耀文拽着马嘉祺去小卖部,这是一天中马嘉祺为数不多的屁股离开椅子的时间,被刘耀文强制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刘耀文这么自来熟的孩子,天天监督他喝水、吃饭、站起来活动、去小卖部。


而且只监督他一个人。


刘耀文听到这个疑问后非常诧异,别人不需要监督,他们可会心疼自己了。只有你傻不愣登的,就会学学学。


傻不愣登是刘耀文新学会的成语,显然这位南方人对津城方言很感兴趣,缠着马嘉祺要他说几句来听听。实在烦了,马嘉祺才道,我不是本地人,我是商城人。


商城所在的省是有名的高考大省,刘耀文闻言自然认为马嘉祺是出于同自己一样的理由转来津城,倒生出惺惺相惜的意味来。未等他多说几句,马嘉祺淡淡道,我父母离婚了,我迁了户口,就来这儿上学了。


刘耀文肉眼可见地愣住了,一看就是个浸在爱和蜂蜜里长大的孩子。马嘉祺自认有些钝感,他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讲,只是在这一瞬间,他盯着风吹过的摇摇晃晃的窗,后知后觉到一点微末的嫉妒。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种感情叫自卑,但很显然,他眼下的骄傲不允许他承认。


“马哥,怎么了?”刘耀文凑到他跟前,“要吃雪糕吗,我请你。”


“拿着我的钱请我吗?”马嘉祺笑着敲了敲他的脑壳。刘耀文拎起两根菠萝蜜,“回去给你转账。”他付完钱,撕开菠萝蜜的包装。小卖部的冰柜粗制滥造,雪糕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把雪糕伸到马嘉祺面前,“你吃第一口。”


马嘉祺伸手去接,没想到刘耀文的手指捏住了雪糕短短的柄不放,于是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午的小卖部人来人往,偏偏这棵树下寂静无声,只剩落叶在地面奔跑时发出的脆响。


他握住刘耀文的手,咬下一大口。甜味在舌尖蔓延开,像一点点融化的冰霜,有着细碎的花瓣和蜿蜒而清晰的叶脉。最后一点雪融时,似乎匆匆忙忙的九月也跟着延长,延长到这条未命名小路的尽头。


刘耀文把另一根雪糕递给马嘉祺,自己接着马嘉祺咬过的雪糕咬。根据地理知识,中午时的影子在一天中最短。可马嘉祺看着这团黑色的云,想到一段很长的路——从商城到津城,妈妈开了将近十个小时,日光纷纷扬扬,他却感觉他是金色囚笼里的困兽。车窗外是无尽的海,他是不会呼吸的鱼,直到天空中可以被提纯出黑色,日落了。他来到了津城。


九月底依旧有蝉鸣,空气中弥漫着草木香。冰霜融化在雪糕表面留下水痕,带着廉价奶油和菠萝香精滴落。马嘉祺的思维如蒲公英般四散开来,从记忆深处尝到隐匿的痛感,紧接着如蒲公英般被风吹走。


刘耀文的手搭上了他的肩,他闻见刘耀文身上的沐浴液味,大概是一种夏天的水果。也有可能是肉桂、黄瓜,总之不是玫瑰、薄荷。“你今天怎么总走神?”刘耀文问,“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就跟你说不要太拼吧。”


马嘉祺笑了,“长这么大还没人跟我说过不要太拼,拼是好事啊。”


小时候妈妈工作忙,不常回家,现在想来父亲与她的矛盾大都根源于此。即使回家也不会像其他家长带他去游乐园,而是载他去奥数班。奥数班对那个年纪的小朋友像酷刑,他却暗暗将奥数班和妈妈画上等号,一张张满分试卷,就成了妈妈的见面券。


后来他满十二岁,能够骑自行车去补习班,同妈妈的见面机会便越来越少。但他保留了这个把苦痛献祭,换取铺就金粉的台阶的特殊能力。他刚学会骑车那年跌倒时摔破的伤口,竟然也被吞下的眼泪模糊成语焉不详,一个拼字。


“拼是好事,太拼不是好事。”这句话太绕口,刘耀文说完自己都笑,“说不明白,你意会就完了。”


“嗯,意会了。”马嘉祺举起一根手指,在刘耀文的视角里,婆娑树影柔和了他面容中的锐角,整个人幼态而温吞,像淡粉色棉花糖。然后刘耀文听见他说,“那我少拼一点点。”




九月三十号有运动会,二十九号晚上没有晚自习。马嘉祺组织班干部去小卖部进货,一箱一箱往外抬矿泉水,还有瓜子薯片士力架。回班的路上刘耀文问他报没报项目,他就说我明天请假。


“为什么?”


“因为国庆后就月考了,我要复习。”


刘耀文抱着一箱矿泉水,故作哀愁地叹了口气,“可是我明天又跑四百又跑一千,没人给我加油怎么办啊?”马嘉祺知道这是刘耀文为了逗他说的假话,眉头却还是皱了起来。刘耀文因为长相和性格在班里很吃香,男女生都爱跟他交朋友,但这只是明面上。高三空降的外省学霸,谁都会觉得平白多出一个竞争对手。


“四百和一千是你自己报的?”


“四百是我报的,一千是睿哥给我报的。”睿哥就是王睿,他们班体委。他们班是文科班,三十五个女生十个男生。运动会每人限报两个项目,再加上文科班男生的身体素质只能叫不缺胳膊少腿,他们班的一千米一直是放弃的。退一万步讲,就算王睿看刘耀文个高腿长有运动细胞,也不可能让他跑完四百跑一千。这是赤裸裸的针对了。


马嘉祺转头,刚要喊王睿的名字,手就被刘耀文握住了。刘耀文单手把矿泉水抱在胸前,掌心的温度很高,如花火般在他指尖炸开。“我知道的,”刘耀文低声道,“没关系,跑就跑吧。”


他补了句,“看在我这么辛苦为班争光的份上,小马班长能不能来看我的比赛?”


小马班长还是去了运动会,带着卷子。别人比赛他一眼不看,广播里说四百米运动员准备检录时他悠悠站起身,和正忙着往身上贴号码的刘耀文对视,喂,加油。接着坐下。


旁边坐着的叫张鹏宇,跟他关系不错,问他今年怎么来参加运动会了,还给特意给刘耀文加油。他答,想来就来了,怎么,给刘耀文加油不行吗。张鹏宇想了想,也没什么不行,我还以为你站队了呢。


站队,站什么队?


张鹏宇知道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迅速给他补课道,“王睿七班那铁瓷暗恋他们班一女生好久了,暑假还约着一起吃饭,眼看就要成了,结果刘耀文转来了。”他顿了片刻,想等马嘉祺的反应,然而马嘉祺保持着平淡的表情,只好没滋没味地说下去,“这不,那女生看上刘耀文了。刘耀文直接给人撬走了。啧,其实也不算撬,那女生也没答应过和王睿那铁瓷谈恋爱……马嘉祺,你听着呢没有?”


“啊,我在听。”马嘉祺把手上被风吹得凌乱的卷子拢了拢,“所以,刘耀文和那个女生谈恋爱了?”


“是啊,唉,因为空降这事咱班加上年级里本来就有好多人看不惯他。这回倒好,大家都在站队呢。王睿最近明里暗里针对刘耀文好几次了。”


马嘉祺沉默地盯着操场上远远的一个点,半晌才敷衍了张鹏宇两句。他想,这些事刘耀文提都没跟他提过,他们明明每天都要一起去小卖部。又想,刘耀文会不会跟他女朋友讲。肯定会的。


陪他去小卖部的人也会由他变为那个女生。


最后,他用占有欲概括了自己的想法,并在心里祝贺自己说,恭喜你,这是你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占有欲。旋即就有无限的不安和茫然泛起,使他的胸腔内壁上布满厚厚一层冷凝水。




刘耀文跑了第二,只比隔壁练田径的体育特长生慢了两秒。别管有没有偏见,全班倒是齐刷刷地喊刘耀文的名字,毕竟托他的福,文科班终于摆脱体育废柴的title。刘耀文回到看台上,用护腕擦着脖颈上的汗,“马哥,”他喊,“给你挣了个第二回来,还行吗?”


“行。”马嘉祺囫囵点了个头,然后把卷子和书往包里一塞,抓住刘耀文的手腕下了看台,一直走到操场口。他说,“我要走了。”


他从包里拿出瓶矿泉水,“我给你加过油了,我该走了。”马嘉祺顿了顿,“对不起啊,耀文。”


他不知道该怎么讲,但他觉得刘耀文不再需要他了。他好像总是对亲密关系的建立有障碍、有误解,以前是同妈妈,如今是同刘耀文。马嘉祺垂下眼睛,不再去看灼烧虹膜的日光,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快,想要尽快结束这个煎熬的逃离的过程。他擅长写议论文,擅长历史概括题,却没法把脑海中零散的字凑出词句。旁人永远无法理解,他有多么讨厌不被需要——他害怕不被需要。是的,他现在承认了,他害怕不被需要。


所以他拼命,和数学题拼命,和阅读表达拼命,为了被妈妈需要。然而刘耀文是他今生今世写不会的谜题,谜底不晓得被埋在哪里。如果刘耀文不需要他,他就只能对自己讲,逃吧。




十五岁那年,他养了一缸鱼,是漂亮的锦鲤。橙黄色的尾巴丝绸般柔顺地飘荡,像水中融化的橘子糖。他那阵迷恋碳酸饮料,就幻想倒入一罐可乐后鱼缸中的惨状,打了个寒颤。他的鱼不会这样死去,因为他不会倒入碳酸饮料。那么它们的生命会到什么时候终结呢?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中考后,他父母离婚。妈妈将所有物品放进纸箱,除了这缸鱼。马嘉祺盯着飘飘摇摇的鱼尾,没有说什么争取的话。漂亮的橙黄色鱼去了哪里,被扔进垃圾桶或扔进下水道,一切不了了之。


就像他十八岁这一年的九月三十日,几天后他从朋友那听说刘耀文一千米跑了第一,但一切,好吧,其实他们并没有发生什么,不了了之。


再听到刘耀文是在十月八日。十八中空有区重点的名头,实际管理宽松得要命,国庆真能连放七天。十月八日月考,有些人在家里越待越完蛋,哀嚎着还不如九月三十号考完完了。这时候一个声音清晰地传到马嘉祺耳朵里,“我觉得没问题。”


只见刘耀文单手插兜,另一手扶着书包肩带,“一考场没问题,但是年级前十恐怕费点劲了。”


有人顺嘴搭音,“诶,刘耀文,你说话怎么一股马嘉祺味?”


周围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刘耀文望了过来。讲实话,马嘉祺那瞬间想到了很多,日落、黄昏、雪糕、锦鲤。最后他在刘耀文的眼神里濒死呼吸,像注视着那缸不知会去往哪里的鱼,等待宣判。


紧接着,刘耀文走过来搭在他的肩膀,“我跟小马关系好,不行吗?”他扭过来,“对不对小马?”旁边有人喊大胆,竟敢管我们班长叫小马,刘耀文你无了。马嘉祺却蓦地因四个字变为两个字笑了,“对。”


看来刘耀文被大家接受了,大概是那两块奖牌的功劳。


这时,刘耀文突然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压根没跟七班那女生谈过恋爱,她找我去看电影我拒绝了。那个女生为了拒绝王睿的好哥们瞎编的,说我们谈恋爱了。反正乱得很。”刘耀文用手指碰了碰他的发尾,“运动会结束我就跟王睿和好了。马嘉祺,以后有啥事我都跟你讲,你……”


“别生气了。”


哦,马嘉祺想,原来我生气了。




月考试卷判得飞快,两张雪白的年级大榜粘在正对着楼梯间的墙上,人挤人水泄不通。他们班占了地理优势,近水楼台先得月,几个好事的嘁哩喀喳拿手机照了相回来,发到班级群里。


刘耀文从后往前找,先找到了自己。年级第七,总分645,截了个图给妈妈发过去,那边回了三个大拇指的表情。顺着榜再找马嘉祺,“我去,马嘉祺,马嘉祺。”他拍着马嘉祺肩,等到马嘉祺转过头,就把手机怼到他面前。


“马嘉祺,你第一啊。”


然后他看到马嘉祺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像火柴扔进干燥的草垛,直到漫山遍野都烧起燎天的火,他就化身成无畏的堂吉诃德,在火海中寻到勇敢与信仰。伸手摸上他觊觎已久的柔软的发,刘耀文用蹩脚的商城口音说,“小马做得好。”


马嘉祺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举起一根手指小声道,“刘耀文,我得了第一诶。”




骤然入冬,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小,教室里的气氛也沉了下来。马嘉祺倒是有种我自岿然不动的冷静气魄,可能也有上次月考给他的信心,总之让人看了就联想到巨大的能量,量子碰撞似的。刘耀文是唯一能招惹他的人,有时碰碰他的后颈,有时踢踢他的椅子,这时候马嘉祺就会和刘耀文聊上几句,仔细听也没什么营养。


学了睡,睡了学。马嘉祺做过的习题册渐渐攒出几本,刘耀文就叫他摆在窗台上,由刘大摄影师亲自掌镜,拍下习题册与晚霞的合影一张,右下角还有一截骨节分明的手。刘耀文把它发在朋友圈里,配文:我的卷王同学小马。


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发朋友圈,好多朋友前来点赞,有人在评论里问他津城的生活怎么样,学没学会说相声。他就回,太难了,咱没那个基因。最瞩目的是他的母上大人,什么时候叫小马来家里玩一趟啊?


他给马嘉祺看,马嘉祺想了想,等有时间吧。


刘耀文说,“不如就你生日的时候吧。如果是周末,咱们还能办个party,成人礼可不能随随便便过了。”


其实他打开日历就能知道,马嘉祺生日这一天是不是周末。但他们习惯做出这样的假设,在卷子的白色海里虚构一份或许不切实际的礼物,不管会不会实现都是美好。


当然,希望还是落空了,马嘉祺生日这一天是周三。刘耀文联合李苹等和马嘉祺玩得好的同学早早订下晚上的烤串、胡辣汤和蛋糕,待其他年级放学时混进去溜出校门,拿完外卖借口忘带东西回来。


这一切马嘉祺均不知情。刘耀文拖着他到备用教室,灯突然亮了起来。马嘉祺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旋即有些害羞地摸了摸鼻子。朋友们将他围住,刘耀文负责把他摁在椅子上,为了防止他逃跑还把手肘压在他的肩膀,但并不用力。


刘耀文点燃蜡烛,关了灯。微光衬得他的皮肤仿佛温暖的云,慢慢渲染出明明暗暗。马嘉祺双手合十,虔诚许下他十八岁的愿望。刘耀文垂着眼睛看他,心脏被一种莫名的宁静填满,在此刻也在素白的纸上落笔一个愿望,希望马嘉祺愿望成真,希望这一刻能永远。


他意识到自己的贪心,竟许下两个心愿,于是划掉后者。


马嘉祺,祝你愿望成真。


后来马嘉祺在喝胡辣汤时险些落泪,刘耀文被拽着袖子充当人肉盾牌,好叫别人不会发现。班主任打楼道口就闻见了烤串味,风风火火来到备用教室抓违纪人员,马嘉祺还难得挨了顿骂。等送走了这尊大佛,刘耀文靠上马嘉祺的肩膀笑出声来,大家都笑了。刘耀文的手指趁乱蹭过马嘉祺眼尾,“别哭啦。”


有个女生用手机抓拍下这一幕,在毕业后几年的同学聚会上发到刘耀文的手机,彼时马嘉祺已经喝醉了靠在他的肩上。位置交错,没变的只有主角还是他们两个。刘耀文把这张照片设置成屏保,真心道了句谢谢。




兵荒马乱的十八岁第一天过去,马嘉祺再次投入到学习。二月考很快到了,刘耀文每天被历史论述题和地理简答题折磨到凌晨一点半的成效终于显现,略显狼狈地斩获年级第三名,也算是半条腿迈进了top2的大门。至于为什么是半条腿,十八中每届出一个top2的学生正常,出两个简直是祖坟冒青烟,隔五年才有一次。


刘耀文有些忧郁地盯着成绩条,又看看马嘉祺,这人自月考登上第一就再也没下来,应该是妥妥的top2。刘耀文戳了戳马嘉祺的后背,“马哥,你想上清华还是北大?”


“不知道,怎么了?”


刘耀文认真道,“这关系到我是到清华门口还是北大门口卖红薯。”刚说完,胳膊上挨了马嘉祺一巴掌。


“赶紧学你的。”


马嘉祺学习够努力,在他看来自己是勤能补拙,可刘耀文觉得他是有点天赋在身上的。偶尔也会劳烦他的小天才前桌给他讲讲题,倒比什么家教老师都强。


慌慌张张又匆匆忙忙到了期末,刘耀文这才惊觉高三上学期即将过去,而距离秋天已经过去很远。填满最后一张试卷后他轻轻放下笔,看窗外太阳坠落地平线,一切兀自生长,只有笔是奔跑的马,空气中有溶解的花。他躺在冬日里的桌上,想到一个像春天的秋天。


他闭上眼睛,有飞雪亲吻他的脸颊,当真是鹅毛一般,轻飘飘一片落上房檐。朋友圈里都在互道除夕快乐,除夕快乐,还有的说瑞雪兆丰年。他许久未见马嘉祺,无数次在对话框里敲敲打打还是没发出去,原因是不想马嘉祺浪费休息的时间回他。


可今天是除夕诶。他给马嘉祺发,除夕快乐。


而马嘉祺看到这条消息是一小时以后了,他刚写完一套历史卷子,准备写英语。家里只他一个人,妈妈远在国外出差,他竟没别的亲人,于是几乎能听见雪落的声音。不得不说,刘耀文的信息拯救了他。他拿起手机,回除夕快乐,又问刘耀文在干什么。


“刚跟我爸妈还有我弟炸金花,赢了三百块钱,回来开学请你吃烤肠。”


“你回江城了吗?”


“没有啦,本来是我一个人过年的,没想到我爸妈和我弟他们过来陪我了。真的好感动哇。”那边变成了语音,马嘉祺点开,是刘耀文熟悉的声音,背景还有点嘈杂,“马哥,上次你跟我说你父母……那你现在还在津城吗?跟谁过年呀?”


马嘉祺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答了。


刘耀文不回他了,马嘉祺只好放下手机捧起英语卷子。直到手机八点的闹钟响起,春晚开始了。他站起身看向窗外,白绒绒的雪花与屋里未被台灯照亮的黑暗重叠,好像从老电影中抽出的一帧,极富戏剧性。这时,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是刘耀文的语音电话。


“喂,马哥,你到阳台来。”


待马嘉祺走到阳台,才发现这是电影的高光时刻。地上的雪很厚,万家灯火照亮走向他家楼下的一串蜿蜒脚印。有人淋了大雪满头,在他抬起眼睛的刹那间,橙色、红色焰火升空炸开,溅起的火星如收藏家匣子里最昂贵的珠宝,将他的十八岁用光和热填满。


在他摇摇欲坠的眼泪里,他看见刘耀文的手拢成一个小喇叭,“马嘉祺。”


他喊得很用力,用力到刻进了马嘉祺的骨头里,以至于过了很多年他忘记那一刻的感受,却仍记得那一刻刘耀文说——


“一起去未来。”